學達書庫 > 李壽民 > 蠻荒俠隱 | 上頁 下頁
一五四


  至於半翁,身為主者,此事不可為訓,當由自己一力承擔,向全莊人等曉渝,稍有異言,即行作罷如何?半翁父母素重野樵,還是強而後可。野樵昨日聞湖上傳警,又卜出半翁今早准以仙法飛落湖上,知他極得人心,乘機在青萌原召集全莊人等,先敘說了一切經過,談及半翁歸來,納一恩人之女為次室,須要給他一個體面。問眾有無異詞,眾人同聲贊可,願惟馬首是瞻,無不依允。野樵便做主先給半翁洗塵,全莊設筵歡聚,就在席前令行納娶之禮,並代定下禮儀:先由半翁為首告廟,拜了天地父母岳丈,夫妾交拜之後,再引湘玄去拜父母,並拜嫡室,嫡室立行答禮平拜,然後由半翁居中,夫妻三人並立拜見。全莊長老小輩以次,進謁分班禮拜,湘玄避席而立,示不敢當,由半翁夫妻答以半禮,禮成同入莊人賀筵,事前奏樂如儀,只免去行聘、奠雁等繁文縟節。女家陪送妝奩,另用音樂送人新房安置。筵散由嫡室引半翁、湘玄入房行合巹禮,新人三謝而後就位,下人稱以新夫人,不得以妾騰相待。莊中講理學的多,這等作法,頗有幾人不以為然,一則莊人數百年間久享平安清福,近世子孫漸多逸情,以致天災時起,病疫流行,雖未與世相通,受那外人侵害,憂患卻不在少。

  自從近一二十年來選了野樵、半翁做主腦,仗著二人的智能,把全莊治理得比前幾世最盛之時還要安樂舒服,加以二人同精《易》理,任何災變之來,都可消弭無形,以致全莊人人愛戴,個個心服。此次納妾,嫡妻未逾不育之年,所定禮節又多背理逾分,雖然有些不合,但是所納女子卻是半翁救命恩人,身又懷著仙法,可為全莊異日造福,為首倡議的又是野樵,不便公然違忤。二則野樵早就料到這幾個人迂執不好說話,預有安排,示意給一班少年親近之人,先拿話把全莊人套住,連問數聲全無異言,方始出口,話一說完,十有八九齊聲贊好,說是情理兼到,我等不特沒有話說,並且此事出於非常,也決不引為口實,日後因而效尤,自壞禮法。眾口如一,鬧得這幾個老成人益發開口不出。野樵看出有人不服,重又當眾聲言道:

  「古禮雖然該守,但是聖人也有通權達變之處。按理說來,李莊主是我妹夫,他今年紀不大,為舍妹計,也應不喜此事之成才對。無奈洞天山城近三十年來正交否運,我雖略通蔔箍,能以前知,無奈性喜清淨,屠軀不耐繁勞,自從那年受了全莊父老兄弟子侄親戚之托,界以重任,自知才力不濟,第二年勉拉半翁為佐。先還當他年幼多才經歷卻差,未必能勝大任,不料他的才力竟是遠勝於我,興革措施與日俱進,整理得並井有條,所為我莊人謀福利者甚多,連生兩次大災變,全仗他毅力智勇轉危為安。野樵深慶得人,本欲讓賢,卸卻仔肩,固辭不獲,僅得退而為佐。自愧庸才,無所建立,除有時略卜我全莊休咎處,一切均有半翁大才當前,每日無所事事,忝竊高位,獨享清福,形同素餐,間心已自難安,焉敢再做背理之事?

  只緣半翁為全莊福星,無他不可為治,此次遇險,如無此女,幾於不測。我們飲水思源,自不能拂人盛意,致令半翁有忘恩負義之嫌。尤關緊要的是,再過幾年,莊外群山齊起野燒,引起本莊地震。此番地火爆泄,來脈甚長,不比前年野燒,可以預防,到日如無人行法禁制善加防禦,行見全莊人畜田舍齊化為修羅之場,形同烈火地獄,到處劫灰,絕少倖免,只有半翁和此女合力行法,方得轉危為安。半翁得拜仙師,學成妙術,也是此女指引之力,況又須她為助,如不在此時加以優禮,鞏未必肯出死力。半翁獨力難支浩劫,縱能保全,難保不有損害。我之樂成此事,實有深意,如不見諒,異日休來怨我。」

  凡是理學先生,雖然喜說乘化歸盡,死生乃是常理,仿佛不怕死的,可是一有兇險,卻都改說知命者不立岩牆之下,避之惟恐不逞了。所以學二程吟風弄月以歸的,只是在平地上走走,一旦發了雅興,想登泰山而小天下,上去倒還容易,等走到險峻的山頭上往下一看,立即頭昏眼花,心膽皆裂,哪還挪動半步?結果只好戰兢兢學上一回賈長沙,央告山中匹夫匹婦,蒙了雙目繈負而下,到了這時,哪怕背他的是個妙齡少女,也決不說男女授受不親,而要說嫂溺應該援之以手,哥哥登山隕越,妹妹不妨承我以背了。這班老先生的古板方正,原也有變通之時,聽到將來有天變凶災,切身安危,利害所關,哪還了得?如說不信異端,死生有命,未必此女能救,連半翁學道棄儒歸邪也是妄言。但明放著一個蔔驗如神的趙野樵在此,人還未到,說的便和看見一樣,而且每次占變俱有奇驗,必不會假。《易經》終是聖人之書,古時也重視蔔筮之學,他既說明日飛船來自天上,真乃千古未有之奇,漸把心志搖動,相次吞吐發話道:「此事真乃神奇!果如莊主所說,事關全莊人命田業,我們幾個老朽有何話說?」

  野樵原意半翁之父李學沫為人迂執,又與這幾人氣味相投,言聽計從,休看全莊人等稱可,諸老一言,可以立時債事,非使他們心服口服,不打破口才好。先沒聽他們答言,心中不放,聞言大喜,答道:「諸位長老全莊重望,一言九鼎,既無異詞,可見鄙見尚無大過。只是李姻伯為人方正,雖因我勸應允,難保不中變。此女關係甚大,所望明早再為勸說,以免到時有什挑剔,反而不美。」

  諸老聽野樵一恭維,立時慷慨答道:「民無信不立,李老先生既然允之於先,我等必不容他食言反悔。況且事關全莊安危,非同小可,李先生即有什麼不悅意處,我等也必以大義責難,勸其俯允便了。」

  野樵立即乘機借著分派明日執司,把話給坐實。請諸老明早等半翁父母病癒,立去關說擔承,無論如何不得反汗,這事才算停當。接人之後,又先把太沖父女接去,借作女家,一切部署甚是周詳。等背著湘玄與太沖略說大概,又告以諸般禮節和新人過門後的情形,太沖自然一點便透,感激非常,忻幸已極,記之終身不提。

  二人坐談了一會,先是男家打發來四名服侍新人上妝的使女,另有下人端來酒菜早點,說半翁到家與父母妻室服了仙藥,已漸痊癒。因聽趙氏說起今日正是吉日,借著洗塵盛宴接娶新人,一切均已置辦停妥。半翁因奉侍二老,未便前來,請野樵代勞陪伴新親。趙氏服藥不久即行起床,聞新人到來喜極,亟於相見,病後新起,此時正在梳洗,妝罷即來看望新人。來人又代二老問候了太沖,也說病起拜訪,親謝大德。野樵問知那幾位理學先生已借視病為名前往關說,始而互相爭論,嗣又彼此歡喜等情,想起不禁竊笑。太沖見男家禮節周到誠懇,越發心喜,背人再三告誡湘玄,說:「嫡室賢淑,他家又是極守禮法的世族華胄,前朝忠勳後裔,嫁後一步也錯不得。少時嫡室便來看望,務要恭謹。」

  隔了片時,趙氏獨自走來,左才便避了出去。野樵代向雙方引見。太沖正使眼色命湘玄禮拜,趙氏先向太沖拜謝救夫之德,太沖忙即還禮。湘玄喊了一聲「夫人」,便即跪倒,趙氏也同時跪倒。

  各自拜罷,趙氏重又稱謝,堅邀湘玄先拜異姓姊妹,敘了年庚,成禮之後,再拜天地神抵。湘玄受了父誡,堅辭「不敢」,太沖也代遜謝。趙氏恭立莊容向太沖道:「侄女夫婦得有今日,皆出長者與女公子之賜。否則半翁如有不幸,侄女義不獨生。便退居側室亦所不借,況女公子德容皆備,天上神仙,又是救命恩人。既是良緣天定,怎能有所軒輕?翁姑素重古禮,尚且從權,何況侄女此舉實為感恩戴德,比於骨肉,以示親切,期得上效英皇,同事夫子,白頭敬愛,共矢明神,勿負初心,未敢雲報。如不獲齒於雁序,侄女此後只得以姊妹相稱了。」

  太沖何嘗不願女兒與趙氏論姊妹,無分大小?只緣平日聽半翁說起莊中文物禮教,已存下先人之見,及至到了莊中,見了這等洞天福地,眼界一開,又見莊人個個容止端凝,威儀棣棣,古色古香,允文允武之慨,自己雖然奔走半生,幾曾見過這等世面?幾疑身入前代,尚友古人,又震於野樵适才之言,以為半翁禮教之家,納妾老親尚且不許,稍一越禮,非但當時難堪,女兒豈不受人背後譏議?女兒既是命該為妾,莫如還守側室身份,不求有功但求無過,只要夫妻恩愛,計這浮名則甚?心裡雖慶女兒終身得人,卻又在在防到隕越。及見趙氏生得儀容秀美,舉止嫺靜,出語溫婉,甚是真誠,料定賢名不虛,加以感恩心切,此後愛女決無錯待,人家既這般優禮相敬,自應謙恭自下,才顯兩好,固辭之言並非假作,嗣聽趙氏詞益懇切,再推倒假,只得恭敬不如從命,即命湘玄拜了姊姊。趙氏等彼此向太沖、野樵各自拜罷,敘了年庚,仍是趙氏居長。因時已不早,新房雖已托了戚眷代為部署,余事尚多,知湘玄自幼隨乃父奔走江湖,慣使刀槍劍戟,絕跡飛行,大家禮節定所未諳,婚嫁更未學過,藉口助妝,向太沖告退,親自陪了湘玄同入房內,一一指點教導。

  湘玄因許多話不好向半翁問得,正為此事發愁,見趙氏體貼關照無微不至,人又那般豐神俊朗,秀美出塵,全是大家風度,自己反倒有些自慚形穢起來,不禁又是感佩又是心愛,不住口說:「小妹萬想不到有此福分,修著這樣好的姊姊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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