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李壽民 > 蠻荒俠隱 | 上頁 下頁
七〇


  除非兩寨相拼敵勝我負,認錯伏輸不得已外,便是受了對方大恩,或是所求過奢對方還未允許,遇上像今日這樣盛典,便請他來參加,坐主位首席,對方慨然上坐時便是一家,否則算是強人所難,主人也失了面子。好一點的謙謝兩句不入席而去,其怨還小,強橫的覺著坐了不是要自己吃虧,便是要自己為他賣命出死力,當時不坐即走未免有些示弱示吝,本不甘願,主人再要拿話一擠,一個沉不住氣,或是用刀將那座位劈碎,或是雙手舉起丟掉,結果一怒而去。山民雖然粗暴的多,有些地方卻極講究過節,因來者是客,以禮請來,無論對方給他怎樣難堪,只不動手傷人,當時終是含忍過去,可是由此兩下便成了不並立於世的大仇,永無了結。有的竟認為一出自己寨門便不算客,等對方走出不遠,立時追去爭殺。

  蔡野神夫妻此舉卻是稍有不同,一則因箭旗是恩人工三贈與餘獨的,又是一位英雄人物,恩人之友,與本人親來無異。至於林、毛二女,也算是恩人的朋友,日裡言語相爭,越顯義氣,又承他三人自告奮勇合誅孽龍,同仇敵愾,已然允幫大忙的人,理應以最尊之禮相待。及見三人俱是一般堅謝,這一來變成了自己一家人的神氣,當著手下人眾,認為面子十足,日後就由三人之力將仇敵除去,也算是沒有求著外人,心中高興已極。主客坐定以後,又打手勢,命春桃。春燕等六個山民勿須下去,就在上面二層木階上列坐觀禮飲食。

  大錘在架下仰望上面客已人席,二次又舉起竹筒簫一吹,眾男女山民才爬了起來,掉轉身向著蔡氏夫妻和來賓跪伏在地。蔡氏夫妻連忙起立,去至台前,舉手由上而下起落了三次,算是答禮。大錘三次吹簫,數千山人紛紛散開。餘獨心中有事,盤算不休,一眼望到下面的雷大錘,人本長得矮小,偏舉著那和他人相差不了多少的大個竹筒當簫吹,一吹起來,除一雙滴溜溜亂轉的三角黃眼睛仁露出在外,連鼻子帶嘴全都埋入了筒裡去,厥狀更顯醜怪,正自心中發笑,忽見大錘如飛縱了上來。平臺矮桌前共設九個竹簟,原空著有他一個位子,眾人正站起讓坐,大錘臉上仍和日問含忿走出的神氣一樣,朝眾人略一舉雙手行禮,便用土語朝蔡氏夫妻說將起來。

  眾人自從初見蔡、雷等三人,聽的便是雲、貴一·帶山中的土語方言,後來問起,因當地土語有音無字,同族不一,並且聲調繁複,世世代代相傳,時有遺忘,話不夠用。蔡野神繼位以後,首命眾山民習學漢語,雖積久難改,山民對於語言文字更非所習,會者仍是無多,可是大半都能懂得。蔡雷等三個為首的更是輕易不說一句本地的話,這時忽然用土語說話,猜是必有原故。

  先見金花娘和他兄弟爭論,語正急碎,眾人固然不懂,連林璿多習土語的也是不大明白。隨後蔡野神見眾人似在懷疑,用漢語解勸,林璿再拿所聽一參詳,才知每次拜月盛典都是大錘一人司簫發令,令人吹笙擊鼓,為眾進止。尤以司簫一職關係向著火神行禮,最為重要。那空竹筒極其難吹,須要實大聲宏,經過長久練習才吹得動,吹完之後,他底下本還有許多職司,他卻說今日心中不爽,自己因仇敵未除,又無心腸找婆娘。同時想起他一個叔叔名叫雷銀豹的,去年死了老婆,恰巧前日抽籤,輪到他帶了五十個山民率領野騾隊把守蜈蚣夾于的要路。他平時就長在那裡防守不得回來,當著今晚這樣盛典,仍叫他冷冷清清在那裡,心中老大不服,故此和蔡氏夫妻說,竹筒簫一吹過,底下的事誰都做得了,好在蜈蚣夾子山洞暗道業已打通,不比以前要走老遠,去來過不了一個時辰,正好由他去將銀豹換回,讓他快活上一晚,尋個對兒中秋做夫妻。

  金花娘知他兄弟情性不好,日裡犯了脾氣,不定又想什麼主意,伯他闖禍,不准他去。蔡野神卻因他叔侄感情極好,脾胃相投,估量他以前三遇大險,久已膽寒,決不敢往鐵鍋沖去涉險,此外哪還闖得出什禍事、他個性又倔強固執,大好令節,何苦使他一再生氣?便幫向乃妻勸說。金花娘才行答應另派兩名千長代他司儀發令,又再三叮囑不可任性胡來,天一亮,原防守的人一同回去,便即歸寨,與諸位尊客商辦除害之事,大錘方悻悻而去。

  餘獨料他此去必非無因,心想自己本打算暗中前往,苦幹路徑不熟,出來時兵刃暗器俱未離身,如隨他去,豈不正好拿話逗他,誘其引路?想到這裡,忙站起身來說:「我素不願看以男淩女的事,如今盛會須待夜半,天時尚早,左就無事,意欲隨令親往蜈蚣夾子一行,觀察形勢,看看有無可以利用除敵之處,就便同了令親的叔叔回來參與盛會,也還不遲。」

  說時眾人俱未留心,蔡氏夫妻留了一留,餘獨再三要與大錘同去,便依了,將大錘喚住。只筠玉笑對餘獨道:「我聽說荒山古洞中毒蛇厲害,又是夜間走路,大哥此去雖有雷寨主同行路熟,也須留意一二才好。适才上崖時我曾命春桃姊妹和四兒一人帶了一根犛象的頭骨,我看這東西堅逾精銅,丈許方圓山石一擊立碎,比起刀劍暗器還有用些,休說蛇獸之類,便是一條真龍,只須拔高縱過他頭,輕輕一下也送了終。原準備我三人少時盛會後做些玩意,以博寨主夫妻一笑,你把它帶去防身如何?」

  餘獨聽出言中之意似已明白自己心事,不禁心中一動。大錘還在說:「暗道新辟,洞中無蛇,兩頭路上雖然難免遇上,我生長此間足能應付,無須再帶別的器械。」

  筠玉笑道:「你熟,我們余大哥卻生呢,萬一你不在側,無心巧遇,豈不要費事麼?可惜恰好我們三人一人一根,少時便許有用,不便相借,否則我想連你也帶上一根才好呢。」

  隨說,早從春桃那裡要過一根犛象頭骨朵,親手遞與余獨,連說:「此行小心,快去快來,省得使人擔心。」

  餘獨聽她話越露骨,恐別人看破,不敢答言,匆匆接了過來,隨了大錘,作別取路而去。眾人帶來的那些犛象頭骨,路上無什用處,俱都打包藏好,這三恨還是筠玉在午睡前取出,上崖時暗交三山女帶好。蔡氏夫妻俱未看過,這時一見這等拷栳大的奇怪兵器,好生希罕,要了一根正在觀玩,林璿忽然想起一事,不禁「噫」了一聲。筠玉問:「何故失驚?」

  林璿只說了個「他」字,筠玉已知就裡,伸手暗中一扯林璿衣角。林璿會意,正暗忖筠玉膽大心細,智勇雙全,怎便如此疏忽托大?還未及低聲詢問,下面忽有一個千長吹起蘆笙,一人為首,千人響應,不一會,蘆笙止處,鼓聲大作,蔡氏夫妻無暇過間別的,忙將骨朵還了春燕,起身站向台前。眾人往下一看,火場四外的山民忽如潮水一般朝木架與火台中間那片空地擠攏,地只十七八丈長,一邊還緊挨著火台,人不能隔得過近,人卻數千之眾,如何能容得下?幸而橫裡與崖一般寬,幾達百丈,勉強可以相容。大家爭先恐後搶上前去,頃刻工夫便圍成了一個窄長條的人圈,林璿趁下面人聲步聲散亂如潮之際,悄間筠玉:「何故如此大意?」

  筠玉抿嘴一笑,悄悄回答了幾句。林璿方始明白;終覺不甚放心,又問:「你真有把握,何不早辦多好?」

  筠玉說:「決無錯。時候未到,且看一會熱鬧再說。到時,我再提你的醒。」

  這時下邊真個熱鬧已極,林毛二人先看倒也有趣,看到後來,不禁勃然大怒,原來下面山民圍成了一個長方形的圈子,以後接著便是四五十名身著五色花披肩,手執上插彩羽的蘆笙,由火台後面大踏步走入場中。先用手中蘆笙一橫,將四外的山民一推,使那圈子變得齊整整的形式,只當中朝著木架平臺的一面留出丈許長的空隙,算是門戶,另由八個執著長矛和大旗的山民分兩頭站開,將四面大旗四根長矛對列,搭成一個旗門,場中一夥山民才將蘆笙吹起一種嗚咽淒涼的調子。

  一陣吹罷,各自四外分開,各將蘆笙插向背後,取出腰中圍就的丈八蟒鞭,一半貼向前後人圈中站立,一半分兩旁蹲在地下,將當中一片圍成了正方形,與木架平臺相對,剛剛站好,便聽火後男女山民悲號怒吼之聲。為首一個山民赤著上身,頭上頂著一大捆尖鋒木柄寒光閃閃長約五六尺的梭鏢,手上挽著一根長麻索,索頭套在一個年輕山婦的頭上,後面六個同樣打扮的山民幫同拉著那山婦的手足,一路橫拖豎曳,惡狠狠往旗門前走來,一任那山婦哭喊悲鳴,全沒一人做理會。到了平臺竹架之下,為首山民將手中麻索用力一扯一甩,其餘六人再隨勢一推,那山婦禁不起過分摧殘,一聲慘叫,跌跌蹌蹌摜出去老遠,爬伏地上,閉過氣去。七人仍是視若無覺,進向臺上賓主舉手伏地,行那山禮。

  林、毛二女見那山婦被那七個山民這等淩踐,簡直豬狗不如,好生不平。正要開言,忽見金花娘悄聲說道:「這女娃子是我們這裡的美人,今年才只十七歲,和那男的還是去年才成的夫妻呢。只因她從小沒了父母,有一個哥哥又死在孽龍手裡,去年四月,她本想和她表哥于做夫妻,報他照看之情,不想被那男的用強力硬奪了去,並說如不嫁他,便將他表哥子殺死。她也不好,以為那男的是我手下世代千長,有功之人,不敢前來告訴,當時和他拜了月神,只睡了三晚,仍和她情人私會,以為到了八月中秋,可以當眾說出不願,便可解紛,先把目前難關渡過再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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