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李壽民 > 蠻荒俠隱 | 上頁 下頁
七一


  不想男的仍拿那一番話挾制她,為救情人性命,無可奈何,又沒向我告訴。勉強成了夫妻之後,雖未敢再和情人私會,可是對那男的恨如切骨,沒有一絲情意。男的慪她不過,漸漸因愛成仇。日前她受苦太重,想約那情人逃出山去,被男的捉到,定在今日照我說的山中規約處置。我昨日方才知道,很可憐她,無奈這是祖宗留下來的規矩,只有男的自願饒她以外。別的事我夫妻都能做主,惟獨今晚的事稍有偏向,立時失了眾心,做不得寨主,眼睜睜無法救她。看男的眼都急得通紅,除非真個月神有靈,使那男的七支梭鏢都打空以外,必死無疑的了。」

  林、毛二女聞言,事出強奪,女的本有情人,山俗重情不重禮,勢所難怪;再一看那山婦,雖然飽受糟踐,仍掩不住她那天生美秀,這時正躺在台下,玉容無主,嬌喘如聞,氣憤之中不由又添了幾分憐惜。

  照例女的不能死著進場,須在場外對著男子或是怒駡或是訴說舊情以冀哀憐,說完方始進場,更不能死在場外。那男子見女的還未蘇醒,跌足怒駡她裝死。山婦忽然在地下轉動了轉動,倏地掙扎縱起,一反先時驚心駭戰苦苦乞哀之狀,戟指頓足大罵那男子仗勢逼人,狠心挾制,霸佔別人的老婆,未了又害人性命,話甚惡毒。男子只惡狠狠望著她一言不發,靜等她一住口,上前拉她入場。誰知那山婦這時已把死生置之度外,罵時不等男子來拖,兩手將頭上麻索用力一扯兩斷,喊一聲:『=你老娘今日看你的本事哩!」

  聲隨人起,一縱身便自飛落場內。四外山民先見她哭喊求哀,俱都笑她無恥,及見她後來這般壯烈,不等男的拉到場中代解綁索,竟自斷索飛身而入,不由轟的一下同聲喝起彩來。這時平臺上面的林璿最為不忿,一則身居客位,見連女寨主都無從為力,不便亂人規矩,二則深知山俗奇特,眾怒難犯,又有楊氏父女老弱在座,正自代那女的焦急,無法挽救。忽聽筠玉附耳低語道:「這山女大可憐了,就算和人私通,也是情有可原,也不應由許多男子欺淩一個女的。我們救她一命如何?」

  林璿忙道:「你不明他們的規矩。休看尊為上客,如真犯了他們忌諱,況又在他們拜月祭神大典開頭的當兒,管保立時群起和我們拼命。我二人無妨,楊老伯和兩個妹子可就苦了。」

  筠玉笑道,「你這會又膽小起來。你沒聽山女頭先前說的話麼?救不成算是命該如此。我自有道理,准保無事就是。」

  林璿知筠玉精細,只囑咐放小心些。筠玉隨手將果盤內幹胡豆抓了一把去吃。

  二人話剛說完,山婦已然走到方場中心,狂叫一聲:「你們動手罷!」

  隨手便將上下身衣服全行脫去,赤身叉手往地上一站,靜候梭鏢到來。那男子已將山婦恨瘋,早將頭上那個梭鏢丟地,與六個助手分取在手,巴不得一梭鏢將她當胸透穿釘在地上,大喝一聲:「不識皮臉的浪淫娃子,躲好了!」

  說罷,手起一梭鏢照準山婦胸前打去,那六個助手也各將手中梭鏢舉起,躍躍欲試,只等看准男子頭一梭鏢落地的方向地位便即下手,一於山民知他有名手准,俱以為這一鏢萬無不中之理。男子與山婦相隔原有十來丈遠近,由木架左面往右面打,男子力大手准,鏢發出去筆也似直,又勁又疾,臺上台下的人看去,都以為必中無疑。而況男子頭一鏢剛發出去,第二鏢又抄到手中,接連待發,除本人七根梭鏢外,還有六名助手四十二根,七面夾攻,看情勢,頭一鏢即便沒有將山婦釘在地上,也必打傷無疑,誰知事竟不然。說時遲,那時快!男子的頭一鏢照準山婦發出,已然相隔只有三兩丈遠近,寒光如閃,眼看打中,那梭鏢忽似半中腰被人用力碰了一下,忽然自己拐了彎往斜刺裡飛去,夕陽影裡,亮晶晶閃起一條尺許長的鏢尖,顫巍巍斜插在山婦左側三丈遠近的地上,崖頂塵土夾雜,火星飛濺,並未打中。

  這一來,休說男子本人意料所不及,便是平日夫妻恩愛,臨場安心寬恕妻子,放她一條性命,故意打歪,猶也決不會相差這遠。全場人等見了這般奇跡,不由轟雷也似齊聲驚訝起來。這一鏢是山婦生死關頭,山民認為有天神主宰,那六名助手照例以此為准,便紛紛耍起花樣,照頭一鏢落處打去。那男子一見不中,也沒想到別的,氣忿過度,當局者迷,以為自己並未饒她,那鏢是被風吹歪了的,竟忘了平時規矩和神的信心,還不照慣例,仍舉手中鏢接二連三照準山婦打去。說也奇怪,一連三鏢,鏢鏢如此,都是發出很准,一到中途便拐了彎往左偏去,休說打中,連邊都挨不到。四外山民俱當山婦命不該死,有了神助,喧聲鼎沸,如同潮湧。

  男子急怒攻心,還要趕近前去硬刺時,金花娘早在臺上見男子鏢剛發出,筠玉只手朝前一指,便偏飛過去,才知筠玉鬧鬼。事關大局,恐下面山民看出破綻不好處置,再一看男子已錯了規矩,正好就此禁阻,連喝兩聲。男子耳音為眾聲所亂,沒有聽明,手中第四根鏢又發出去,依然打歪。就在此時,蔡野神也跟著起身喝止,聽候發落。早有手下兩名千長飛身入場,將那男子喚住,擁至台下,同時六名助手也各打完七根空梭鏢,各自退去,山婦死裡逃生,做夢也未想到,認是天神垂佑,含淚向天叩頭默祝,謝了天恩起身,從梭鏢林中繞步穿行出場,走向台前跪下。

  金花娘已指著那男子罵道:「沒見你這不要皮臉的狗東西!你說你老婆趕野郎,並沒聽說你看見有事。如今殺她,果然天神不容。頭一鏢沒打中,就該仍照歪處打,竟敢違抗天神之意再朝人打麼?你連發四鏢都未打中,可知理虧呢!犯了神怒,降下禍來,你擔得起麼?本當將你責打,念在今天是個大家快活的好日子,權且饒了你。但是從今以後,她已是二世人了,不准再去尋她背時,聽見麼、如不的話,莫怪我抽去你的筋條,叫你為不得人!」

  男子想起适才之事,也覺自己以前強奪別人的情人不對,今日又去殺她,定是天神不容,也害怕起來,反不住向天叩頭求恕,立時改了惡相。金花娘吩咐男子起去,正要遣走山婦,筠玉卻要她把山婦喊了上來,有話詢問。金花娘只知筠玉鬧鬼,因天色向暮,筠玉暗器極小,並未看出有東西發出,也當她會有法術,益加敬重,便依言喚上。因天已不早,下面第二撥殺妻儀式跟著舉行,少時月亮一出便要拜神,徑由林、毛二女去與她問話,也未在意。

  山民素畏鬼神,底下原有五起同類的事,一則當事男子沒有頭一起兇狠,二則仇怨不深,三則都是隔日較多,當時只管親身看出好情,想把女的置之死地,日子一久,事過境遷,未免有些回想舊情,起了躊躇,再經這一來,俱餒了點氣,臨時心腸一軟,更恐天神今年不願殺人,鬧個沒趣,恰巧不約而同地俱把鏢存心了歪裡打去,結果一個山婦也未被打中。筠玉一念之仁,連第二回事都未費,便救了六個山女的性命。

  蔡氏夫妻染受漢人氣息甚深,只為積重難返,本不願有此一舉,見終場未殺一人,甚是高興,當下起身站向台前,拔出背後插的一面上繪星月的三角小旗向台下一揮,那代大錘執事的千長便將手中鹿角哨子吹起,立時台下上千一色裝束的男子各打動蛇皮鼓,吹起蘆笙,分列一個圓形隊伍,圍著火台轉將起來。轉了一陣,蔡野神夫妻走下臺去,一聲號令,眾山女紛紛上前,將崖旁空地上堆的許多鐵架抬向火台四圍列好,眾男子便去將洗剝好的整只牛羊豬鹿等家畜野獸抬過。那些鐵架俱為燒烤之用,高與火台相等,兩邊各有一個三角架子,當中是一根可以轉動的橫樑,斜著向有火的一面橫支出去,牲畜便穿在橫樑當中,恰好不遠不近挨在火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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