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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三


  二虎同聲吼嘯,將頭連搖,意似怪物不會來此。公亮又將被擒時情景詳細說了一遍。二人一面向虎盤問,一面互相談論,均覺怪物雖極兇猛,也並不是怕虎驚退,看那神氣雙方一定相識。虎女又向母虎追問,虎終性直不善欺騙,又無法說出自己心意,知賴不過,相繼吼嘯點頭。虎女想起從小和虎一起,並未見到這樣怪物,人、虎更難得離開,不知雙方怎會相識,見狀越發驚奇,料知內有原因。又問出怪物所居甚遠,中隔密林,無法通過,但它決不害人,暫時只得放開一旁。

  虎女重和公亮另說別事。時候一久,覺著對方所說十九新奇,連師父也未談過,越聽越愛聽,相處也更投機。時光易過,不覺月落參橫,東方己有曙色,土人起早,公亮早知當地住有三四十戶人家,為了石多土少,不在一處。凡是種有莊稼的地方左近都住得有人,因有石樹遮住,昨夜來路好些均未看出。這時臨高遠望,所有人家田畝均在腳下。天還未亮,便聽雞聲四起,跟著曉色迷蒙中,到處都有一縷縷的炊煙飄曳林抄坡崖之間。許多上人拿了農具,一個個精神飽滿,各去田裡耕作。雖不似香粟村中那樣整齊,比起在惡霸暴力之下做農奴時,苦樂相形已有天淵之別。方向虎女稱讚,半輪紅日已由東方天邊升出地面。田裡的人仰望崖上來了生人,當是新遇救的親友同伴,紛紛奔將過來,想要探詢。小鳳知其誤會,忙到崖口朝下高呼:「這是我乾爹婁三爺,不是西山來的親友。」

  那些土人原有幾個認得公亮,並還受過好處,聞言大喜,又聽小鳳說新由西山繞來,均想打聽故鄉親友消息和仇敵近日惡行,互相招呼,連那未來的人也都趕過,七嘴八張,紛紛朝上探詢。公亮人最和氣,雖覺土人有許多話問得好笑,所說那些親友有的連名姓都不知道,如何知道他的近況;但一想到人情都戀故鄉,同病相憐,何況多年土著,非親即友,本身雖得安居樂業,許多親友尚在水火之中,自然不免關切,急於探詢。正在耐心回答,猛覺身後一股異香襲來,耳聽笑道:「婁三爺真耐心。我平日和他們常在一起做事,最是有趣;如與多談,便有許多話聽去心煩。新近想起,這都是他們不會讀書認字的原故,正打算照我恩師教我之法轉教他們。你看亂糟糟的搶著發問,叫人如何回答?我每次由西山回來,也是這樣亂吵,又不好意思怪他,真煩人呢。」

  隨向眾人大聲笑說:「婁三爺還不走,你們忙些什麼?這樣亂吵,誰也聽不明白,不如和那日問我一樣,等下半天事情做完,由婁三爺自己當眾開口,盡他曉得什麼說什麼,免去許多口舌。你們著急,他也麻煩,連我常去西山的人許多事都不曉得,人更認得不多。他剛由山外回來,共總在西山停了沒有個把時辰,人才遇到幾個,如何能知那許多的事情?」

  眾人聞言,方始笑諾,分別散去。

  公亮回顧虎女立在身後,朝陽光中,越覺她含風玉立,英姿豔發,玉膚雪映,儀態萬方,真有駕鶴天人之想。轉身笑道:「這也難怪。他們以前終年受那惡霸虐待,見個惡奴便嚇得亂抖,哪裡還敢開口?俠女這裡既無管束,又無禁忌,自然心有什麼說什麼。人情思鄉,各有親友,難得故鄉人來,均想探詢消息,自然急於搶先了。」

  虎女笑道:「婁三爺哪裡知道。我先以為都是一樣人,有什分別。後來才知他們雖是誠實天真,沒有統率指教的人,非但各顧各,不知互相幫助,連那本身的智能也不能發揮,或是糟掉。近日我讀恩師所留的書,悟出許多道理,如不教導他們,雖然將他救出火坑,也是散漫無力,各自任性而為,將來仍不免于倚強淩弱,自私自利,你搶我奪,生出許多弊害。惟其以前受人壓榨大甚,一旦脫去枷鎖,無人教導,決不知輕重高低,甚而發動人的惡性,生出種種危害,結果白救他們一場,反替我們添出許多麻煩。非要細心勸告,去掉他們自私之心,每人都勇於為公眾出力,互相扶助,團成一片,只管自由自在,仍能安分守法,不使一人為他受害,都是為公而不為己。眾人一好,是出力的當然也在其內,這樣才能安居樂業,家家富足,日子越過越安樂了。似這樣亂糟糟的像什樣子?本來你只消幾句話的事,被他們你爭我搶,亂成一片,你白費了許多口舌,他還耽擱好些光陰,豈非糊塗?小事可以看大,你以為他們受害太深,關心親友人之常情,卻不想越是這樣剛脫苦難而又無知的人,越要注意好好教導他們。否則,日子一久,下手就難了呢。」

  公亮只當虎女渾金璞玉,純然天真,萬沒想到會有這樣議論,不禁大為驚佩,一面稱讚,笑道:「俠女如不見棄,喊我名字如何?喊我婁三爺既不敢當,也見外了。」

  虎女微嗔道:「你覺著喊你婁三爺當你外人,可知『俠女』二字有多刺耳難聽呢?如非恩師以前說過,還當你初次見面便喊我是瞎女於呢(川音『俠』與『瞎』同音)。我還沒有開口,你倒先怪我了。」

  公亮見她立在前面,似嗔似喜,笑語嫣然,晨光斜射之下,宛如朝霞和雪,豔光照人,玉立亭亭,豐神絕代,由不得情苗怒茁,心生愛好,忙把心神鎮住,停了一停,乘機笑道:「果然怪我不好,蒙姊姊不棄,引為道義之交,此後改作姊弟相稱如何?」

  虎女笑道:「你這又不誠實了。方才我已問過,你比我年長好幾歲,為何叫我姊姊?」

  公亮聽她語氣親切,忙笑說道:「既是這樣,恕我無禮,以後我就喊你萍妹了。」

  虎女又笑道:「明明你想做我哥哥,偏要繞著彎說話。當初恩師取這名字,原有深意,但未明言。後來才知連名帶姓都是無根之物。那姓還好,又高又乾淨。萍字實在壞極,隨風飄動,永遠依附水上,不能出頭,經不起一點風浪,沾上污泥便難解脫,我最討厭它。因我騎虎,以後我叫你三哥,你叫我四妹,或是虎妹。哪怕嫌虎太武,喊我雲妹都可,卻不要說這萍字。」

  公亮立時答應,笑說:「我大兄公明,二兄早亡,下面更無弟妹。秦氏兄弟同盟好友,恰又一個行五。叫你四妹和親骨肉一樣,再好沒有。」

  虎女白了他一眼,笑道:「我們將來真和親骨肉一樣麼?我看你這人不大老實。人說話須要算數,真要當我親姊妹一樣看待才好呢。」

  公亮聞言,心又一蕩,因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秀目隱蘊英姿,淨如澄波,不時註定自己。無論淺笑輕嗔,折腰背面,無不美絕天人。平生初見,另外更具一種說不出的感覺。看到哪裡,便愛到哪裡,漸覺自己墮入情網,不禁心驚,重又鎮攝心神,不敢再作劉楨平視。哪知這矜持反倒拘束起來。虎女見他說笑方歡,忽然改了恭謹,頭也低下,不大再看自己,心中不解,以為時久人倦,便勸睡上一會兒。公亮此時人已為情顛倒,對方越大方,他越不安,想要一眼不看又辦不到。

  正在自己警惕,暗忖:此是天上神仙,我也堂堂男子,如其醉心美色,忘了本來,非但被她輕視,生出反感,將來傳說出去也是笑話。何況此女聰明絕頂,稍一疏忽便被看出,豈不難堪?正在為難,聞言雖不想睡,暗忖不見可欲則心不亂,本來一夜未睡,不如借此靜一靜心,懸崖勒馬,免得一個把握不住,誤了自己,還辜負對方的友情。忙笑答道:「我此時果然有點倦意。如其方便,容我稍睡片時,再起來奉陪也好。」

  虎女信以為真,便令小鳳取來幾張縫好的獸皮,請公亮臥倒,親為蓋好。公亮見虎女誠懇親密,親自下手照料,宛如家人,好生感動,越發加意矜持,處處留神,臥在山石上面,決計管住自己,不令再生遐想。哪知情苗正在怒生,只管平日正直光明,一經警覺,便知克制,無奈這類勉強的事不能持久。男女情欲根於天性,一經投緣,自然發動,越來越盛。古人坐懷不亂乃是暫時之事,所拒奔女,又素無感情,自然容易克制,此時卻是不然,一則對方天生麗質,平日早有耳聞,胸懷成見。晤面以後,見對方非但容光美豔,剛柔適中,從頭到腳,言語行動無一處不是自然美妙,令人見而生愛。人又文武雙全,聰明絕頂,所談更極投機,相待又是那樣親密大方。公亮本未娶妻,初次見到這樣文武雙全的絕代佳人,宛如空谷幽蘭,雪中冷蕊,逸世出塵,清標獨上,由不得使人中情顛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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