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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九


  為了有苦有樂,不似富有之家過慣無奇,得來越發香甜。以不耐勞苦為恥,個個勇於任事,顧完自己分內的事,再顧別人,情如一家。一面勞作,一面才盼那快樂日子之來,不是比武角力,聚眾打獵,采藥人山,以其所得,換那有用之物;便是壯男少女,結伴嬉遊,老夫老妻,殺雞為黍,舉酒歡呼,共話桑麻。到了夕陽西下,明月東升,再結合親愛的人,各隨所喜,飲酒歡聚山巔水涯之間,漚歌四起,遠近相聞。花林深處,更有新婚夫婦、少年情侶,對對成雙,草間並坐,攜手遊行,見人不驚,互無猜忌,各隨所好,其樂無窮。這才真是人間樂土,世外桃源,無懷葛天之民,除卻平時勤勞耕作,閒時快活而外,直不知人間還有憂患二字。

  哪似秦氏父子暴力壓制的桃源莊,有名無實,一面錦衣玉食,酒肉狼藉,剩下的連狗都吃不完;一班土人卻是鴉衣百結,鳩形鵲面,終歲勤勞,所有收穫全被統制的土豪收刮了去,自家欲求粗糲,藜藿皆甘,勉求一飽,苟延殘喘,而不可得。平日還要受盡土豪淩虐,豪奴惡氣,鞭打呼斥,牛馬不如。能夠負苦力作,日夜不休,代作務重艱險的事,免去鞭打,便算運氣。到處都是背人掩泣,充滿悲苦愁歎之聲。兩下對比,相去無殊天淵。

  始而貪著土豪重賞和桃源莊的不勞而獲的安逸享受,還看不起人家,也不耐那自耕自食的勞苦,只是討好貪功心甚,覺著每次來的同黨,均過不慣那勞逸有序,非用心力不能得到享受的生活,日子不多,各自溜走,什麼真情也未探出。主人現把此事看得甚重,也許來人大多,這等時去時來,不免被人看破,加了防備,守口如瓶,致探不出虛實。我帶家眷來投,又能耐苦久住,只要拼受辛苦,日月一久,多麼隱秘也要洩露。對方又因自己年已快老,格外厚待,免去開荒,分了田畝農具,其勢不能坐吃,新村的人不出勞力,照例得不到衣食享受,如不努力耕作,大家視為情人,不會有人親近,如何訪探?只得勉強學樣,隨同耕作下去。誰知內中含有真趣,日子一久,竟是越過越好。

  尤其春夏之間,自己所種的東西逐漸生長,土地又肥,不是其黃如金,便是其碧如翠,遍地綠油油,青蔥也似,不時聞到一陣陣的清香,看去都覺愛人;再見牛羊豬雞各種牲畜,也都長得肥壯。不久收成,家家都有一大堆,一文不費,平空得了許多東西,比起平日,奴顏婢膝。狐假虎威、上欺下榨、用盡心機、巧取豪奪的衣食錢財,不知怎的,要高興得多。加以終日無憂無慮,夜來夢穩神安,做完了事,家人對坐休息,引逗愛子,全家說笑,身由自主,平添出許多樂趣,不似以前隨時隨地均聽主人驅使,隨同對方喜怒,心情緊張。

  吃穿雖好,自己作不得一點主,仿佛是個沒有心肝的人,一任呼來喝去。雖有威勢,只欺壓一些土人。細想起來,實在損人者多,利己者少,只有作惡作孽,清夜們心,往往難安,哪似大家平等,勞逸相當,自在安閒,無憂無慮。事情做完,要如何就如何,不怕上受主人責罰,喜怒莫測,下受同輩排擠傾陷,日夜盤算,心神無時安靜。好感一生,樂趣日濃,漸與村人同化,幾次想要回去,俱都戀戀不捨,遷延至今。

  對於李強,更是愛重,知道他和龍姑雖未訂婚,出入必偕,明是一雙情侶。聽出伍祿色迷心竅,想害李強,霸佔龍姑,心中老大不快,冷笑答道:「伍教師,我從小便隨老莊主,總算是個近人,你那時還未來呢。為了老莊主再三告誡,不許貪功誑報,以防時機未至,激出變故。除非對方有心自投羅網,或是我們假作投荒,窺探虛實,誰都不許妄入新村一步。小莊主也是這等說法。我平日連家中雜事都是土人代做,如今在此開荒,必須親自耕種,每日勞苦,已有一年多,無非為了事關重大,想報主人之恩,實話實說罷了。

  李三毛一個放羊娃,因他不會耕田,專做粗事,衣食均靠人家,怎能將我買動,幫他欺騙主人,豈非笑話?你二人今朝闖入新村,耀武揚威,向人盤問。他們果如老主人所料,是個隱患禍胎,經此一來,便不惹事,也要打草驚蛇,使人家多上一層防備。本莊女娃被你強姦的,已好幾個,還不夠受,索性跑到新村,來打野食。人家二娃於多好看,你也不該違背主人的話。那蒙面強盜,我方才實是眼見,此時如走,莫非我還賠你一個?

  離此不過半裡,我看他睡得甚香,你如快走,自趕得上。你們當教師的,平日隨同主人耀武揚威,一點事沒有,拿了人家俸祿,好容易百年不遇,來了一個強盜,老少主人,氣急了一夜,小莊主還受了傷,得信理應快走,有本事活捉回去獻功。如打人家不過,乘睡下手,打傷再綁,也是一樣,這功勞是你們的,我並不要分你一份。我一路催快,卻不肯跑,專打人家女娃主意,萬一強盜醒來,騎馬逃走,反說我所報不實,莫怪我和你尋主人說理去。」

  伍祿知道朱四從小便是老賊書僮,在秦家多年,因其謹慎細心,誠實可靠,最得寵信。狗子秦迪更說他老成持重,視為心腹。去年命他窺探新村,又不辭勞苦,隨同耕種,不得真情不歸,不似別的惡奴,不耐勞苦,去不幾天,便拼挨駡,設詞退回,於是越發信任,提起就誇。自從昨夜蒙面人大鬧桃源莊,今早狗子帶病升堂,把眾武師打手連同手下惡奴挖苦大罵一頓,命出查訪蹤跡,並說:「原有的人無用,要用重金另聘能手。」

  狗子狂暴任性,話大使人難堪,再想:平日受人厚待,這多的人,會被一兩個外賊打傷好些人,救去四個囚人,燒了兩座糧倉,毀了一座木橋和兩處出口木柵。老賊探病時,說要土人分賠所燒糧米。剛一回樓,便有一口飛刀帶著紙條由樓窗飛人,釘向煙具之上,上寫「只稍欺壓土人,不出三日,先將狗子處死,再尋老賊全家晦氣」,老賊嚇得心膽皆寒,只得連夜收回成命。

  黑夜之間,任怎搜索,除受傷的人外,誰也不見敵人影子,面子上實下不來,這才互相商計,分頭出外查訪。自己本領有限,因對頭說是家住南山避秦嶺,連地名均未聽過,這等強敵,如何敢去?知道南山雖不似東南山口,有森林之險,以前打獵,曾隨狗子去過,差點被狼咬死。已有幾個本領好的同事結夥同往,去了也顯不出自己。遇上強敵,便是禍事。只得約了一個同伴,名叫苟老的,走出莊來,先想取巧敷衍。忽想起狗子曾說,新村多年舊仇,須要留意,平日曾見新村中人全是善良,以為好欺,便趕了去狐假虎威,吵了一陣。

  因李強身材高大,與蒙面人相仿,一問不在,生了疑心,被朱四夫妻勸回,去往鎮上,吃了一個大醉,睡完午覺,起身時天已下午。一問眾人,借著打獵為名,人山查訪,尚未回莊,想迎上前去,相機探詢,再同回轉。又不願深入,一路流連觀望,想挨時候,至多走到山口為止。不料遇見李強,看上龍姑美貌,想要調戲,朱四忽然跑來,一聽蒙面大漢睡在前面,心方驚喜,猛又想起對方的厲害,萬一走到身旁,忽然驚醒,豈非送死?不去又不好意思,正想多挨一點時候,打好下手主意再跑,忽聽朱四這等說法,恐其歸告土豪,碎了飯碗,老羞成怒,又不敢發作,忙答:「四哥,不要多心,我這是說著玩的。誰還不知四哥忠心耿耿,莊主一提就誇,今天去往新村,實是李三毛這小狗形跡可疑,忘了老莊主的吩咐,望你老大哥,多包涵罷。」

  朱四見他還在延宕不走,笑道:「我向例有一句說一句,蒙面強盜就在前面,不敢去捉,趁早說話,我好去尋別人,不跟你走這冤枉路了。」

  伍祿本是強盜出身,為了武藝不高,被人沖散,投到狗子門下才只數年。為了昨夜的事,本就愧憤難當,聞言怒從心起,不禁犯了凶野之性,抬腿便將朱四踢倒,一腳踏住,對苟老道:「老鬼可惡,回去必說我們壞話,休想再混下去,索性將他殺死,栽在李三毛身上,把他擒去,功勞歸你,我只要那女娃,豈不是好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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