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李壽民 > 黑森林 | 上頁 下頁
一三五


  「森林之中難幹預料,你們起身越早越好。如能在後日天明前後趕到月兒湖,連休息帶準備,至多在月兒湖住上四五日便可起身。等將逆酋除去,如再能將他手下死黨全數誘來分別囚禁,還可作為逆首有病,由格旺多代為掌管,在你們指教之下,照舊和盤賊信使往來,非但下手更易,也更從容。就被知道,只你三人不當眾出面,也可作為他們弟兄火並,爭權奪位,不致生疑。萬一全都洩漏,一則大江阻隔,要緊關頭盤賊無暇及此,甚而還要多出顧慮,延緩凶謀都在意中。如其發難太快,你們已與葡萄墟諸人聯合,就此照著預定,連明帶暗殺過江去,裡外夾攻,給他一個措手不及,也可一舉成功,永絕後患。

  「小妹本要一同送行,偏因爹爹有一要事,也在明早要我往辦,只能送上一段,仍要分手。我那事情更急,意欲提前起身,以免延誤,也就不客氣了。爹娘平日疏簡,久隱空山,極少與人往來,近日事情又忙,我二人又在客來之後他出,休說無什待承,連水酒也未準備一杯。吃的都是二位自家所帶,我們還要叨擾,真個笑話。幸而今日回來尚早,家母恰巧新制本山特產的松雲菌和香筍,剛剛制好,另外還有兩樣雖是山肴野簌,城市中人卻未嘗過。我們可到亭上再談片刻,也該準備了。我因爹爹柬帖還未寫好,急於來此報喜。淩兄陪客稍候,我去取那柬帖,就便把家母所制酒菜取來,吃完就走吧!」

  二人大喜謝諾,因木老夫妻不大出林見客,來此共只見到一面,又有好友來訪,聽兩小夫妻口氣,好似不願見客,也就不再勉強,只托把話說到致意便罷。芸子笑諾走去,隔了一會,淩漢又往探看,各拿了一個竹籃,笑語走來,先將柬帖遞過。二人一看,才知事關重大,心情越發緊張。謝完主人,天已不早,便同人座。見酒菜不多,葷素才得六樣。葷只兩種,只有一色風野雞和煙熏臘魚,但是味美無比,從未嘗過。那四色素菜更是雋美豐腴,清鮮悅目,看去都好。

  另外還有一竹籃的乾糧鮮果,都是色香味俱全之物,問知都是兩小兄妹山居無事,由林中四處種植的筍菌菜蔬之類。乃母為了二人遠來作客,自身無暇,兩小兄妹兩日未歸,意欲稍盡地主之誼,才做了幾樣,剛準備待客,芸子便回,聽說二人所帶山糧雖多,因在途中遇雨,業已發黴,特意又添了一些。二人見主人盛意殷勤,連聲稱謝,只有兩夜一天便可到達,用不著那許多,前途又有大群野人作伴同行,想將途中所得的兩袋東西留下,只打兩個輕便小包上路。

  芸子力勸:「不可。出林路險,你們大隊出發要走好些天,日期難定,又不比野人生長山中,見慣無奇。別的不提,懸床非但不可缺少,野人那裡先後得了三副,已代你們討還了一副在此,少時路上便會送來。如非阿龐不曾見面,前去酋長所遇守望人,乃新酋長黃山都手下。他說阿龐雖然退休,仍有極大威權,痛恨這裡野人,入境必死。黃山都力勸不聽,覺著雙方本是一家,將來也許派人前往相見,想什方法去向阿龐求說,如再不聽,只可等他老死之後,雙方才能合而為一,此時萬來不得等語。酋長心生畏懼,不敢再去。否則他也跟去,連行李都不用你們自己拿了。」

  四人吃完,路清、雙玉又向芸子殷勤握別,俱都依依不捨。雙王正想開口訂約來訪,芸子忽然笑道:「我真愛你。聽你說令姊和你長得一樣,人還要好,我更想見非常。且請上路,也許不久就可重逢呢!」

  雙玉心中一動。林中清嘯又起,芸子忙道:「二位兄姊請自登程,家父又在呼喚,想是知我不等明日便要起身,還有什麼話說,恕不遠送了。」

  雙玉知道這類世外高人言動真誠,無什做作,剛剛謙謝,芸子已含笑走去,腳底甚急。

  二人第一次看到這樣輕快的腳程,神態仍是那麼安詳,其行如飛,仿佛淩波而馳,晃眼老遠,卻看不出奔跑形跡,想起木老夫妻也是這樣,動作還要安詳,絲毫看不出來,大為驚奇,贊佩了兩句便隨淩漢上路。走過絕壑不遠,少年酋長帶了一群野人已等在那裡,見了二人,歡呼拜倒,七八張嘴說之不已。

  雙玉問知這夥野人為了當地近年毒蛇猛獸出沒越多,又多瘴氣,獵取食物十分艱難,人是越來越少。楠木林地勢雖好,木老夫妻也願野人入居,並允告以耕種之法,一則對於二老敬畏大甚,加以降服不久,心中仍有顧慮。近來雖好得多,無奈山高路險,絕壑阻路,另外那條絕徑又須由危崖之上縋落,出入費事。肉食已慣,急切間改不過來,兩小夫妻所種蔬糧,先未想到野人要來,為數不多。野人性暴而急,一聽上來只吃山糧,須等開荒之後耕種出來,所畜牲禽也都長大方有得吃。雖是越過越好,中間一段卻甚難耐,就在外面獵到蛇獸,無論走哪一條路都難運送回去,不慣之處甚多。

  酋長雖然年輕,比較聰明,想起祖先老人之言,看出危機,又知月兒湖十分富強,出產甚多。本是同族,只能消除誤會,一允投降,立登樂土。木老夫妻又看出他們多年惡習,污穢兇暴,野性難馴,性多愚蠢,使其舍舊從新躬耕而食反覺拘束,難於教化。如使雙方合流,非但可收事半功倍之效,連阿龐一族也同感化,使其比前更加明白事理,免得這許多可憐人每日在黑暗森林之中與毒蛇猛獸、種種天災搏鬥苦熬,自生自滅。將來並可利用他們,將這片亙古無人黑森林開出大片桃源樂土,使山外許多窮苦無告或受貪官惡霸危害的良民,多一逃亡安居的所在。再進一步將山內外大小數十百種的山民也全數感召過來,合成一片,專以力耕畜牧、采荒采獵為生,將那好吃懶做、得過且過的惡習改掉,不致互相仇視,擄搶兇殺,豈不更好?因此不曾勉強令其入居。

  及至地震之後,林中大群猛獸毒蛇紛紛離開舊巢,四下驚竄,昨日業已發現蹤跡,雖然相隔只有二十來裡,早晚必要驚動。眾野人越發恐慌,如非有楠木林可作退步,業已大群逃亡。因在當地住了許多年,另覓安生之所並非容易,不知要經多少危險艱難,傷害多少人命才能辦到。就尋到有水草透光的所在,單建那許多樹屋懸巢便是苦極。向例又喜偷懶,不到腹中饑餓不肯成群出獵,三兩人做一路,往往東西不曾獵到,反為蛇獸所傷,而覓到之後人已餓極,連生帶熟大吃一頓,全是吃得不能再吃才罷,一飽便倒,懶得再動,極少餘糧。雖能耐饑出獵,常因無食受到苦痛,始終不知改善。

  雖和月兒湖同一種族,但因對方起初為首的人都經災難危害,人心團結,首領聰明,養成耐勞合群之心,因其習於勞作,無形中生出許多智慧。後起的人逐漸改善,起初還以采荒打獵為生,近年阿龐又發明了耕稼,雖因限於地勢不知開荒之法,已能將那野生山糧和青稞之類種植起來,又善存放糧肉,崖後花林一面還開出小片稻田,量雖不多,種法也不完美,常與野草並生,但照此勞作改進,十九自能發展。人都知道積蓄,看去地勢雖低,到了雨季便難行動,仗著前人會想方法,從來沒有絕食之憂。大雨一過,無論大小空地,全都長滿雨前所種的食糧,舊的還未吃完,新的又來,反倒多了收穫,一年之中必有一次大豐收,無須出獵拼命便可坐吃,做些別的有益之事,還可換上幾個月的口味,人性更不似楠木林前這群野人那樣愚蠢蠻野。同是一類種族,只為是在辛苦艱難之中成長,能用勞力,不肯偷懶,人心合一,善於自衛,以致強弱貧富甚至智力無不相差天遠。

  這少年酋長名叫夏烏古,其父先在月兒湖做了俘虜,業已娶妻生子,安居多年。老來回憶舊時子女,自覺衰病將死,自己享福,另外許多自己人尚在原地受苦受難,冒了艱險,借著出獵逃回送信,本意向眾苦口勸告,令其歸附,不料快到以前竟受重傷。正在一步一步連滾帶爬向前掙扎,被少年酋長聞得呼聲趕去一看,正是他的父親。來意還未說完,人已奄奄一息,跟著死去。酋長深知族人多疑,乃父不死,也難免於受到拷問,這些話如何能說?藏在心裡,雖未吐露,每一看到族人傷亡越多,人數越少,便自愁急。好容易費了許多心力,仗著年輕膽勇,取得人心。先那一個最兇暴的酋長,又因強姦他的愛女,雙方拼鬥,被他活活甩死。野人尚勇,當時選他做了酋長,日久威信越重,只是惡習難改,連他也在其內。後經木老夫妻制服,越發比眾明白。因雙玉、路清喊過神號,他想起平日心事,意欲率眾請求二人代向阿龐、黃山都說情,許其率眾往投。

  雙玉、路清問明經過,看出這群野人共有五六百個,雖極野蠻,個個強健兇猛,聽淩漢所說意思,並非沒有人性。不知前日往探月兒湖所遇守望野人,正是黃山都的死黨,並還受過戛老麻的指教,意欲勾引這班同族,將來暗算阿龐,以便黃山都一人獨掌大權,戛老麻再設法篡位,連所遇那人也只當是真事,照話傳說,並不知道這兩個凶逆懷有毒念,夏烏古卻是信以為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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