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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三


  雙珠見這一群女孩最大的年紀不過十一二歲,最小的才六七歲,每人腰間和肩臂上都帶著小小弓箭、石矛梭刀之類,心想:看這幾個女孩十分聰明伶俐,相貌也好,哪一點在漢人以下?偏會生在這類洪荒未辟的深山森林之中,周身只圍著一片獸皮,連衣服都沒有一件,偏帶著這些兵器,大的不說,小的才六七歲,莫非也能和野獸毒蛇惡鬥不成?先還疑是野人尚武,從小便用兵器當作玩具,細一查看,這些幼童所帶兵器,雖比大人所用要小得多,但都鋒利非常,尤其是那石梭乃堅石打磨而成,十分尖銳,分兩頗重,尋常大人也未必能夠隨意投擲。這些女孩,除卻兩個年紀最小的,差不多每人都帶有一兩根,後又引來兩個男孩,約有八九歲光景,所帶兵器更多,肩上幾乎插滿,分明應敵之物,並且林中有不得一點響動,稍有聲息,除幼女鴉鴉被自己摟住,並經眾女孩勸說攔阻沒有跟去而外,餘者都是分頭趕去,形蹤飄忽,來去極快,宛如大敵將臨,準備防禦光景。先頗不解,及至時候一久,細心考驗,居然懂得好些語言,才問出一個大意。

  原來這班野人雖然自來便在森林生長,但是當地常有地震火山爆發之災,尤其是那森林中的野燒更是厲害,毒蛇猛獸也多,所以從小便經大人指教,想出許多防禦驅避方法。他們最怕的是地震和起火,日前饅頭山地震,離開當地雖然尚遠,震勢也不猛烈,野火剛起便遇地面陸沉,大雨驟降,前後不滿一日光陰便全停止,但也震塌了數十裡方圓的地面,燒沉大片森林。當地雖未受災,地震初起之時,照樣波及,受著震撼。老人阿寵乃全族中的智囊,經歷最多,心思也極靈巧,遇到這樣非常之變,照例不肯絲毫疏忽,地震還未停止,便冒著狂風大雨,親自當先,帶了幾個壯士趕住窺探,一面命人往來報警。地震停止以後,料知這場災變,必有許多猛獸傷亡在內,想得現在還在其次,最重要是經此巨震,山林陸沉,地形大變,震區附近難免藏有別的種族和大群野獸驚慌逃竄,原住之處不能存留,必要來此侵犯。火山如未熄滅,更要看清形勢,率領族人另覓安生之所。這些事如不早作打算,一旦異族仇敵和大群猛獸毒蟲驟然掩來,必受其害。

  第二日起,便和酋長一同下令,除去老弱,全體出發。為了森林地方廣大,分好幾路搜索過去。所居根本重地,自然不可不防,於是便將這些男女幼童和老弱婦女分配埋伏在所居十裡方圓之內。留守的人雖是一些十二三歲以下的幼童和老年婦女,但是這類野人生長森林之中,終日與毒蛇猛獸、各種災害搏鬥,從小練就極健強的筋骨意志,老人阿龐年輕時又常往來漢城,學了許多製造工具的手法,所打緬刀鋒利己極,日常習於勤苦,再加非此不能得食,每人均有膽勇機智,比別的蠻族兇猛得多,看是一些婦孺,比尋常成人還要厲害。經過老人平日訓練,他那埋伏,由外而內共有好幾層,各借地形大樹掩護守望,四面分散,都能獨自應敵,互相呼應,便那幾個極小的,也是一樣上去。

  雙珠來時,老人阿龐連日人太疲倦,又知事情已完,酋長業已帶人趕去,另幾路的援兵也都得信快要趕到。共總不滿一百個土人,女酋又死,轉眼全數除去,可操必勝,不足為慮。因嫌森林繞走路遠,一時興起,背了雙珠,由樹枝上面一直飛馳回來,到時經由所居中心禁地縱落。這一圈空地,外人決難走進,可是人如在內,便是得到老人允許,除卻對方懷有惡念,或是掩往林中私自逃走,誰也不許傷害——老人不令雙珠私自入林便由於此。

  因由樹幕頂上直抵中心禁地,那幾層埋伏,最近的相隔也有半裡來路,當然不會知道。這幾個男女幼童埋伏最近,先不知老人已回,後被鼾聲驚動,以為回來的人不止老人一個,也許還有同去的大人。趕來窺探,發現有一極好看的生人坐在樹下,一時好奇,把近圈埋伏的幾個幼童全引了來。先還有些疑忌,後想老人常說來人只能到他樹下,沒有無禮動作,便是得他同意的佳客。又見雙珠那麼和氣,漸漸接近,親熱起來。

  後來兩個男童,見雙珠拿著同伴身邊兵器,手說口比,不住詢問,居然明白對方要他演習,便不聽年長女孩勸告,先拔腰間弩箭,指明相隔三丈的樹枝,隨手擲去,立時打中,折斷下來。試過幾箭之後,又將石梭取出,把手一揚,相隔好幾丈的一個斷樹樁立被打碎一洞,手法又准又快,看去甚是驚人。雙珠再一誇獎,引得那些幼童都要逞能,兩個年長的也跟著出手。因見雙珠身邊帶有寶劍弩筒,也要她取出演習。

  雙珠恐生誤會,又見內兩幼童互相對刀亂斫,看不出是否真打,連聲呼喝,帶比手勢,方始攔住。萬一這群小人野性難馴,要和自己對比,言語不通,有了誤傷,如何是好?仗著對方人頗靈巧,此時已能會意,好些話也能明白,便指了指樹上,告以老人不許這樣,須等老公公醒來,問明再說。

  剛剛勸住,內一幼童不知怎的誤解手勢,以為雙珠想要飲水,先把頭連抓,露出為難之意,忽又現出喜容,往水塘對岸飛奔過去。不多一會,取了許多山果,還有一大木瓢泉水,趕將過來。雙珠知他誤會,業已取到,不願負他盛意,隨意取了兩隻形如龍眼的山果剝吃,覺著又腴又香,其甜如蜜,便朝幼童稍謝,笑說了幾句。這時下余男女幼童,以為雙珠誇獎那男童,也要學樣,分途往取。

  雙珠不知這些幼童能否作主,正在極力勸阻,一個一個親熱敷衍,表示都愛他們,大家一樣,並無厚薄,忽見群童一齊回顧。定睛往水塘對岸仔細一看,原來環著空地一圈高樹之上,還有好幾所和老人阿龐所居差不多的大小木屋,因其深藏繁枝密葉之中,離地既高,相隔又遠,不像老人所居比較明顯,先未看出,方想:樹屋中人必已他往,忽聽群童低呼歡笑之聲。再往前面一看,對岸樹上下來一人,遠望像個山族婦女,走得頗緩;暗忖:「這類野人何等強健,此女年紀看去不大,如何路走不動,像是有病神氣?」

  鴉鴉業已掙脫懷抱,和另兩蠻女口呼喃喃,飛馳趕去,拉著來人的手,手指自己這面,又說又笑,高興非常。

  一會越走越近,乃是一個未滿三十的山婦,貌相身材均極美秀,雖然也是一頭亂髮披在肩後,因其膚色雪白,眉目清秀,長身玉立,人又乾淨,胸前還掛著好些串金珠翠玉之類,不似平日所見蠻女那樣粗野,反更覺著美豔。方想:「蠻荒森林之中也有這樣人品,便這些男女幼童也都長得俊美,如其穿上幾件衣服,打扮起來必更好看。莫非這裡水好,連野人也生得如此秀氣?」

  那山婦已快走近。看那打扮,便知不是酋長之妻,也是他種族中的尊貴人物,再見對方上來似有驚疑之狀,後被男女幼童迎上前去圍住一說,立轉笑容,人還未到,先就露出親近之意,不敢怠慢,忙即起身向前招呼,上來連說帶比,滿擬對方必聽不懂,至多曉得一個大概,哪知山婦非但聰明異常,那些幼童從旁稍一插口,漢語便能領會。

  後來雙珠用平日所習土語試一探詢,內中一種山民語言竟能應答,竟問出那山婦名叫山蘭,並非當地野人同族,乃是山民之女。因隨父母入林采荒,遇見大群猛獸,同行數十人死傷殆盡,只她和一受傷的老母被一野人救去,向其求愛。彼時山蘭年已十六,本有情人,采荒時被猛獸所殺,一則無家可歸,又感對方救命之恩,便嫁他做了妻子,連生三女,夫妻感情甚好,不料前年丈夫選了酋長。

  當地都是一夫一妻,惟獨酋長可以納妾,以前女子婚前還要先和酋長睡上三夜,方許與她本夫成婚,常給酋長貪戀美色逼為妻妾,不令再隨本夫,引起兇殺慘事。直到四十年前老人阿龐做了酋長,覺著當初祖先共只二十餘人,因受同類欺淩,歷經艱險,吃了無數苦頭,逃來此地,好容易立家室有了根基,人數越來越多,成為森林中最強大的蠻族。全仗眾心團結,愛群愛眾,一力對外,以私鬥為恥,才有今日。但因昔年為首祖先好色,人又膽勇多力,婦女俱都愛他,自家便有三個妻妾,因此留下惡例,本來自己人一向相親相愛,彼此扶助,連別族中欺淩老弱的惡習都沒有,所以一旦和別的種族發生爭鬥,或有敵人來犯,無一次不占上風。每次發生慘殺,都由酋長多納妻妾、霸佔別人愛侶而起。想起痛心,意欲以身作則,改掉這個惡習。自家夫妻感情又好,始終一夫一妻,直到乃妻老死,均未再娶,並向人說:

  「我們森林中人,除卻遇到外來侵害、死於毒蛇猛獸之手,大都長壽,可是歷代酋長不論多麼強壯膽勇,不是和情敵拼命兩敗俱傷,便是不滿中年已是衰弱病死。這都是多娶妻妾、強佔人妻害了自己。你看我老頭子,年已八九十,除卻鬚髮花白,精力始終不曾減退,和年輕人一樣,中間連遇幾次兇險,均得轉危為安,比誰都長壽,便是一夫一妻的原故。希望你們以後學我的樣。須要知道,森林地方廣大,別的種族散居各地不知多少,有好些地勢隱僻、相隔太遠的至今還未發現。這些外族不知拿力氣求衣食,要多少有多少,決用不完,專講擄劫他人,任性殘殺,必須眾心如一,才能抵禦。我們共總三四百人,比他們人少得多,再要為了婦女生出變故,引起兇殺,自來事情難料,哪怕酋長本領多大,正當強佔人家愛妻、發生變故之時,敵人突然乘機來攻,人心稍一分散,立時便有滅亡之禍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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