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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四


  東方霞道:「我這人向來心直計決,徐兄昨夜夢中連呼二妹,並有必殺此賊之言,是何原故?」

  元礽面上一紅,心事無法明言,又不善於說假,急切問竟答不上話來。

  東方霞見他吞吐,意似不快,方要再問,陳潛忽然端進面水茶點。元礽知道行灶設在前窗小隔斷內,忙道:「潛弟如此謙恭。使我不安。」

  話才出口,猛瞥見陳潛左膀衣袖內高起一塊,血跡外映,大驚問故。東方霞道:「徐兄哪裡知道,昨夜徐兄睡後便遇對頭船來,天正陰雨,江裡大霧迷茫。本來無事,也是後艄小孩淘氣,等船過時,由後面發了四片月牙鏢。雖將毛賊打傷了兩個,他叔父被人回敬,卻吃了虧。如非我在船上聞聲驚起,賊黨又認得這匹火龍駒,雖不怕他,事情又多了。」

  元礽再三追問,才知後艄掌舵竟是叔青長孫小白龍陳金虯和陳潛叔侄兩人。金虯從小便喜淘氣,瞞著大人捉弄江賊。雙方怨嫌甚深,一方恐怕祖父知道怪責,一方又怕陳家威名。鬥過幾次,雙方約定,各憑自身武功水性,遇上便見高下,不須牽涉旁人。

  當晚陳潛得知長江下游有名江賊去往上遊行劫,滿載而歸,算計途中必要相遇,因為奉命送客,本來不想多事。不料金虯膽大喜事,見盜船過時正在張燈飲宴談笑得意,知道這夥江賊傷天害理無惡不作,心中有氣,兩船恰又是對面錯過,小船燈光已隱,如非舵扳得快,幾被撞上,立時藉口大船欺人,喝令停住,跟著發了四鏢,連傷兩人。賊党還不知是陳氏叔侄,一面回舟來追,一面發出亂箭。陳潛微一疏忽,黑暗中竟受了一點浮傷,將左膀劃破。

  金虯正要動手,東方霞聞聲趕出,硬說江賊不該撞船使壞,隨發連珠金錢鏢,將賊船三道篷索一齊打斷,一面拉出火龍駒,自道姓名來歷,假作縱馬入江,要往賊船問罪。群賊一聽對方竟是陳叔青的姨妹淩波仙子湘江女俠東方霞,又見手法這等厲害,如何敢惹?只得推說事由誤會,交代了幾句過場,自認晦氣退去。因元礽首次舟行,風浪又大,搖盪之下睡得甚香,敵我雙方只幾句話的工夫,隔船略微問答,各放了一些鏢箭便自分開。為時既短,又無聲息,故未覺察。

  元礽一聽,外頭行路,不論水陸都有危機,心中好生驚訝。一會端來酒飯,陳潛說是瓜洲已過,前途不遠便是江口鎮,吃完正好泊舟上岸。因這一岔,東方霞未再追問夢話。元礽還在暗幸。哪知日有所思夜有所夢,昨夜所發吃語被人聽去,一心還想上岸推說馬只一匹,身奉師命,急於趕路,無法同行。等到吃完,船向江岸駛去,剛一上岸,忽聽火龍駒驕嘶之聲,四足一蹬,便由後艙躥上岸來,緊跟著又聽遠遠一聲馬嘶。三人一馬正待同往鎮旁古廟中走去,忽見前面一條紅影,上乘一人,由前面煙雨迷茫中沿江馳來。東方霞笑道:「三哥果然計算得好,大侄居然趕到,我看雨勢漸小,廟裡也不用去吧。」

  元礽上岸,因金虯乃叔青長孫,年才十五六歲,竟有一身驚人本領,特往後艄相見,談了幾句便同上岸。見泊舟之處乃是一片淺灘,離鎮遠有三數裡,附近並無人家,只前面樹林中隱著一座大廟,景物甚見荒涼,只顧隨了陳潛同行,不知進廟何意,未及發問,對面一人一馬已然馳到面前。雙方停步,馬背上跳下一個短小精悍的矮子,見面行禮,知是叔青長子陳恒,連忙拉住,說是雨天何須多禮。

  陳恒恭答:「小侄昨日才奉家父飛符急遞,得知二姨要往湘南省親,要借此馬以便同行,為此連夜趕來,且喜不曾誤事。不過沿途多是綠林中人的巢穴,世叔本領雖高,到底江湖上初次走動,今有二姨同行,彼此照應,便不妨事了。」

  元礽微微沉吟,東方霞微笑道:「你這位世叔是道學先生,惟恐孤男寡女行路不便,正在為難。歸告你父,說我西陵寨之行仍是必去,並非與賊慪氣,只為想著一個朋友。請他放心,絕不妨事。我孤身一人,常時奔馳數千裡外,向無伴侶,也從未吃過人虧,為何這次偏偏擔心,我先走了。」

  三人均有一身雨衣和油布行囊,元礽也有一份,乃叔青所贈,一同橫放馬背。東方霞說時,已將自己行囊取下,放在來馬之上,朝二陳把手一揮,朝元礽含笑點頭,把手一揚,道聲「再見」,一拎轡頭,便沖風冒雨飛馳而去。

  元礽知她看出自己為難心意,人走以後,又覺負了主人之托,不好意思,只得朝陳氏弟兄道歉,說是並無開罪之處,不知令姨何故負氣。陳潛道:「世叔不必介意。我這位母姨聰明豪爽,智勇雙全。她至今仍是小姑居處,不肯嫁人。去年外婆曾有信來,托世伯家父物色快婿。她自命女中丈夫,平日行動雖極天真,從未鬧什小性,也許另外有事,前途當可遇到,仍望世叔照應才好。」

  元礽忙答:「那個自然,遇事斷無坐視之理。只恐本領不濟罷了。」

  陳恒道:「世叔不必太謙。我這二姨守身如玉,嫉惡如仇,為此樹敵甚多,尤其這條路上可慮。所幸與世叔走的是一條路,又有這匹馬可當信符。這樣分開來走,前後呼應也好。」

  說完便請上路。

  元礽聽出前行有險,不禁心驚,心想那馬是個記號,不會追不上,無事自不便與之同行,有事立可相助,意欲尾隨下去,暗中護送,便朝二陳謝別,縱馬迫去。一口氣趕出四十裡,始終不見東方霞的影子,心中奇怪,下馬一打聽,並無這樣一匹紅馬跑過,此外又無第二條路,連問數人,俱是如此回覆。所行乃臨江一條驛路,人家村鎮接連不斷,遠未走到師父所開的荒山野徑中去,料知途中不會有險,也許落在後面,中途錯過。見雨勢已止,吃飯太早,又跑了七八十裡,人馬均應休息,進點飲食,便向鎮上打尖飲馬,就便等候,看其是否落後,等其過去再走。哪知等了一會不見人來,一算時刻,理應早到,斷定人早過去,重又上馬急追。

  這一追,直追到日色西沉,仍不見那馬蹤跡。路上向村民盤問,多說未見,只有一處村民答說:「方才有兩匹馬馳過,上坐兩個女子,一個貌相極美,青布包頭。」

  聽去連身材衣服均和東方霞差不多,只是同行還有一女,馬是一白一紅,但甚高大,和火龍駒不類。後問兩人,也是如此說法,暗忖:「為了自己不願同路,另約女伴,原近情理,也許中途繞路尋人,耽擱了一會,怎麼又會趕在前面?馬也不對。如說不是此女,照村民說二女馬跑極快和那貌相衣色,尋常女子哪有如此功夫?天下事也無此巧法。」

  略微尋思,仍舊上路,行進一個山口以內,那馬忽然連聲驕嘶,將頭一搖,馬鬃上的積水和暴雨一般,濺得元礽滿頭滿臉都是。

  元礽見那馬周身通濕,柔毛緊貼身上,越顯得油光水滑,色彩鮮明,想起已跑了不少的路,又見天色向晚,想找一個息處。無如貪圖趕路,里程單所開幾個大村鎮俱已趕過,先前向人打聽,此去前途雷神廟山鎮尚有百十裡,中間一段山溝長達三四十裡,道路難行,歧徑又多,匆促之間忘了馬快,共總百餘裡的途程,半個時辰便可趕到。入山不遠,見雨後斜陽已快落山,迴光返照,到處山容蒼翠如沐,一片澄鮮。

  兩旁崖坡上滿是新瀑流泉,蜿蜒飛舞,如走銀蛇,一路綿亙不斷,到處積水成窪,所幸山徑尚寬,馬又龍駒,照樣飛越繞行。上來還不妨事,及至走出一段到了低處,地上積水更深,馬行泥水之中,路又不平,本就擔心,恐馬受傷。及見前面斜陽影裡起了一道銀線,先還不知山洪暴發,漸聽轟轟發發之聲,定睛一看,一道丈許高的浪頭,由最前面山峽轉折處,已急如奔馬,銀龍也似,對面飛湧而來,知發山水。待要回馬逃避,坐下龍駒已然立定。那龍駒朝前面注視,仿佛欲前又卻神氣,忽然昂首一聲驕嘶,不但不退,反而向前馳去。這時,山洪浪頭相隔人馬不過二三十丈,轟隆之聲震撼山谷,所過之處,兩邊崖坡上,不論山石林木,挨著一點便被卷去,聲勢猛惡異常,躲避還來不及,如何迎上前去?

  元礽騎了這半日,知道那馬外表馴良,心性剛烈,不畏艱險,又聽主人囑咐,此馬性靈,不能動強羈勒,見狀大驚,方想這等猛惡的山洪急浪,多大力量,也禁不住它一撞。心念才動,眼看水光耀眼,浪頭比人馬還高一半,相去只三數丈,泰山壓頂,迎面沖來,一股冷氣已先撲到身上。剛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,心膽皆寒,百忙中也忘了離馬縱逃。就這危機瞬息、未容轉念之際,猛覺身子往上一起,同時又聞一聲怒嘯,馬頭昂處,已往斜刺裡山坡上縱去,跟著接連兩縱,離地便三五丈。耳聽洪洪之聲震耳欲聾,俯視身後,山洪浪頭剛由腳底急湧過去,晃眼水高兩三丈,那三四丈寬的山溝,隨著山洪過處,立時漲泛,成了一條大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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