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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


  陳父三老,中年方率家人去往渚上開闢田園,算年紀至少六七十歲,連頭髮也未白,人雖瘦小,面容清秀,頷下三絡短須,豐神俊雅,望之若仙,水性又好得出奇,那大年紀,常時孤舟一葉出沒風濤,從來未失過事。二於年約三十左右,卻是短小精悍,目光炯炯,精神十分飽滿,與那瘦小身材迥乎不稱。於是把老的叫著水仙陳三老,小的一叫火龍駒、千里獨行,一叫小水神、橫江飛虎。對他們身世來歷全不知道,只聽人談起他是中州書香士族,偶然行舟經此,見香螺渚那好風景,空無人居,仗著昔年生長黃河邊上,性喜游泳,從小練就極好水性,不畏風濤險惡,特率家人來此隱居。因見土地肥美,可惜地方不大,只招了幾家至親同隱。早已看破世情,二子均孝,雖然讀書甚多,一心侍父,不樂仕進,別的全不知道。

  元礽拿了師父書信,尋到鎮店,一提要往香螺諸,不特無船肯渡,並還笑他不知厲害。就算船人貪錢冒險,也受不了那麼厲害的波浪,不淹死,也嚇死。後來說起陳三老,卻是無人不知,雖然改容相待,無船敢於應雇,最後才說當地只有冬天潮落浪頭較小,但因陳家不願人去,這多年來,僅一次有一貴官坐了一條極大的江船前往拜訪,在渚上留了三日,也未回到原處擺岸,徑由當地溯江西上,從無第二人去。如與三老父子真有交情,除非等他船來,與其商量,或就鎮上相見,最好不必登門。

  元礽一聽便著了急,正在犯愁,猛覺身後有人拉了一下衣服,回看是一老頭。想起師父平時所說江湖上頗多異人,無因至前,須要留意,忽然心動,見老頭人已走開,試向眾人道:「我本三老後輩,專程拜訪,並無什事。既這等難法,且等少時去往謝善人家打聽何時船來再作計較。」

  說罷便令店夥速取酒食。暗觀側座老頭正朝自己將頭微點,元礽越想越覺有因,又見老頭衣服破舊,卻甚乾淨,生得方面大耳,不像是個窮人,等眾歸座,笑向老頭道:「這位老人家想必久居在此,可能賞光同飲幾杯麼?」

  老頭把面色一沉道:「年輕人沒規矩!我就住在鎮前邊第三株垂楊之下破廟以內,在此教書十多年,誰不知我李四先生?你既要請客,應該過來陪我,誰還受這嗟來之食?真正豈有此理!」

  說罷將杯一頓,起身便走。元礽忙喊:「老先生不要生氣,恕我無知。」

  人已走出門外,連忙追去,耳聽身後酒客笑說:「這老東西照例越扶越醉,理他作什?」

  元礽畢竟新受高人指點,有了眼力,看出老頭不似庸流,裝未聽出,仍追上去,不住賠話。老頭全不理睬,反說「討厭」。元礽留心看他腳底,不起塵土,心更拿穩,只裝不知,再四請回去同飲,快要跟到,只聽低語道:「今晚半夜恰有船去,此時決辦不到。你假說上路,去往離此三十裡小鎮投宿,夜來到此,我指點你渡江便了。」

  元礽極口道謝,還想請回,老頭已回身怒斥。

  元礽知他故意做作,一算日期,已趕出了一天多,天已申未,遲延幾個時辰無妨,見有兩人走過,只得回轉原處獨飲,暗忖:「師父命我雇船往前面青魚袱去,中途經過香螺渚,向主人求見借馬之後,自有船送上路,怎會雇不著船?這李四先生明是一位異人,神情閃的,也頗可疑,孤身異地,人情難測。好在為時尚早,謝善人與陳三老至好,何不順便前往訪問?」

  主意想好,匆匆會賬,便往謝家尋去。到門一問,主人並不在家,下人答說:「三老昨日剛走,至少十日之後,或者再來。」

  元礽好生失望,沒奈何只得往那小鎮走去。到時天近黃昏,推說身有急事,飯後便睡。正臥房中調息養神,忽然大道上有人急馳,步履甚輕,如換常人絕聽不出,跟著又聽遠遠一聲呼哨。這時天已亥初,共總七八戶人家,均已睡熟,多人飛馳,覺出有異,等其去遠,喚醒店家,出門朝前一看,月光之下,前途塵霧飛揚,滾滾奔馳,相隔不過裡許,正是去往來路一面。

  起初只是少年好奇,想就便探看這夥人是什來路,本無用意,為了勢孤,對方腳程這快,明似會家,恐被發現惹事,並還就著江邊林木掩蔽,心想追到廟前為止,對方中途不停,也就拉倒。眼看相隔小廟還有三四裡,前面的人已先由廟前走過。到了快離江岸埠頭不遠,猛覺身後微風颯然,覺出有異,連忙往側一閃,剛避開來勢,回顧面前人影一閃,似聽「噫」了一聲,目光到處,正是前遇老頭。方要開口,隨見老頭手朝側面一揮,說聲:「去吧。」

  來路左側,立有兩條黑影朝前面樹林中馳去,身法絕快,一閃不見。老頭隨問道:「你到底是何人所差,因何至此?與陳三老是敵是友?務要明言,否則你武功雖好,只是一人,豈非找死?再者這片江水你先就過不去。老夫愛才,見你年紀輕輕,練有這好功夫,實是愛惜。如為今晚之事而來,趁早回去,不必自討無趣。」

  元礽聽他說完,方一尋思,老頭已不快道:「老夫心直計快,休看我先吐口,你已落在羅網之中,不說實話,老夫就不管了。」

  元礽想起異人所贈銅玦,又奉師命到此,心雖有點仗恃,知道陳三老必也師父同道之交,只這老頭和先見兩條黑影,連同前面奔馳的一夥人,俱多可疑,不能不加慎重,所以答話稍慢。聞言暗中查看,前後左右林樹下均有人影刀光閃動,穿的全是一身黑衣,再過去便是前投鎮店,店門已開,燈光外露,才知店家也是一党,這時話已想好,故作不知,從容答道:「老先生不必多疑。我實奉命來此,投書求見。未來以前,因是伏處山中,從未在外走動,主人名姓俱都不知,怎會有什敵意?如不見信,另一老前輩,尚賜有一一件信物,說到前途,有人見疑,可作憑信,我也不知就裡。我想老先生必是一位前輩高人,也許與之相識。」

  說罷,便將銅玦取出。

  老頭接過,一看大驚,仍還元礽,說道:「老弟竟是梅老道長派來的麼,我們太失敬了!這還有什說的?今夜醜初,正好有人與家兄送東西去,且請上排再說。老朽與家兄隔江而居,每年只清明除夕去兩三次,今夜破例陪伴老弟一行便了。」

  說罷,口中微微一聲呼哨,樹後立時現出二十多個手持兵刃的黑衣壯漢,做一窩風,先朝前面馳去。老頭隨陪元礽且說且行,一會便到埠頭。過鎮店時,店中又有數人迎出。老頭低語道:「你們索性到了渚上再行痛飲,佳客遠來,也好款待。我們逆潮而進便了。」

  眾人應聲走去。等到埠頭,已有兩個大木排停泊在下,上面堆著不少東西,用油布蓋住。黑衣壯漢約有三十多名,已然搶先縱下。

  元礽問出老頭乃主人之弟陳季蒼,隱名在鎮上獨居,以教書掩蔽行藏,別的還未說到。一到排上,季蒼便探詢來意。元礽見他表面說笑,面上隱有愁容,先頗奇怪。因聽對方乃主人之弟,無須隱諱,剛一告知來意,知是柴寒松所差,季蒼立時大喜道:「我原說呢,梅真人昔年對老朽弟兄原有前約,這多年未來,我們並未違背,怎會命老弟拿了信符尋來?照此一說,必是另有原因。老朽今夜鎮上尚還有事,本難分身,因見梅真人的信符,不知何意,故同一行。既然所料不對,望恕老朽失陪之罪。前途必定有人接待,暫時告退,異日相見,再領教吧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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