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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


  忍痛回身便走。

  黑孩兒過去將所留木魚磐槌拾起一看,全是純鋼所制,少說也在二百斤以上。凶僧終年背在身上,步履那等輕快,武功也實驚人。再看凶僧,已然走下坡去,正在立定回顧,似有什話要說,不便出口神氣,便大喝道:「你這討飯傢伙,誰耐煩帶它赴會。你還是拿了走吧。」

  說時,便將磐槌插向木魚口內,一同扔了下去。

  黑孩兒此舉,原是使凶僧看看自己神力,二三百斤重的鐵木魚和拋球一般,由相隔七八丈山坡上扔起老高,往下墜落。因本不想傷他,特意扔向凶僧前面丈許遠近,以防激濺起來的石土將其打傷。哪知凶僧好勝,武功也實高強,一見鐵木魚淩空下墜,不但不曾退避,反而迎上前去,大喝一聲「多謝」,單臂往上一舉,左手一伸,一把撈住木魚的柄,就著下沉之勢往後一拖,身子往側一閃,腳站地,連人帶木魚悠將起來,轉了一個大圓圈,那麼沉重的鐵木魚竟被接去,雖用巧勁,這等神力也實罕見。坡上眾人雖是仇敵,也由不得互相暗贊。

  凶僧將鐵木魚接到之後,立即坐地,由木魚口內取出一口尺許長的小刀,脫下僧袍,那本來枯瘦如鐵的右膀,受傷之處已腫脹出半寸多高一圈。凶僧又由懷內取出一包傷藥,然後猛起左手,一刀朝右腕斫去,當時連腕斬斷,紫血直流。黑孩兒平日最喜硬漢,見他揮刀斷臂,雖然疼得面容慘變,一聲不哼,也頗同情,憐他就剩一隻左手,不便包紮,方想縱身相助。凶僧早抓了一把傷藥,往那斷處一按,隨手扯了一塊衣角,胡亂一裹,未容黑孩兒開口,厲聲向上喝道:「蒙你相讓,終須留個押頭!」

  隨說,手揚處,血淋淋一條斷臂早往上面飛來。

  香穀子知他仇恨越深,無法化解,這等兇橫,也自有氣,搶前喝道:「你這押頭拿不回去,你沒法贖這當了!」

  話未說完,手已先發,一劈空掌往前打去。掌風到處,那條斷臂已快飛到坡上,立被打落,箭也似急往下飛墜,正打中在鐵木魚上。去勢猛急,香穀子又是存心警戒,用了全力,那條斷臂固成了粉碎,血肉紛飛,便是鐵木魚,也被打陷了寸許深一片缺凹,殘血碎肉濺了凶僧一臉。這才知道仇敵本領比他要高得多,中秋之約也是徒勞,長歎了一聲,將腳一蹬,背起木魚,起身便走。

  黑孩兒知那凶僧業已心死氣餒,便同香穀子回轉。眾人見面,秦瑛笑問道:「那木魚看去甚重,可是實心的麼?」

  黑孩兒道:「誰說不是?少說有二百多斤。這禿賊功夫真好,人也硬氣,可惜人太兇惡,否則我真不想傷他。」

  香穀子道:「起初我還不是和你一樣心思?一時愛才,差點留下大害。此賊多年不見,竟練就了這好輕功,並把武當派的鐵袖子學去。如非我近年遵奉師命肯下苦功,你恰和他先動手,他兩次縱退被我看出來歷,他又陰險,上來便下毒手暗算,以致弄巧成拙,不等施為便被打傷。要是事前不知,他再稍微把穩一點,我雖不致便遭毒手,要想除他還真不易。我和他昔年交手兩次,深知此賊出手又黑又快,準備一掌將他打死除害,不料只斷一臂。敵人已受重傷,不應斬盡殺絕,留下又是禍害。你那麼一說,我還為難,不料因此得知西陵寨老賊英雄會慶壽之事,真乃一舉兩便,再好沒有。這才決意放他多活半年,否則我們只在江南走動,我更不離此山,雖然事隔半年,日後也許得信,到底早日得知,好作一個準備。還有二妹的事可對徐師弟說了麼?」

  元礽先和秦瑛並肩而立,雖然不曾依傍,不時偷覷玉容,微聞薌澤,偶然二目相對,也無慍色,反倒指點戰場,互相問答,笑語溫和,音聲柔婉,越發心醉神移,甘為情死,聞言方要答話。黑女忽立秦瑛身後,朝元礽使一眼色,搶前答道:「早說過了。」

  元礽已看出黑女暗中相助,便未開口。香穀子道:「時已不早,我們吃完走吧。」

  秦瑛隨喚小燕熱菜,延眾人座。黑女笑道:「自來好事多磨,連我們吃兩杯酒都有波折。先是徐師兄傷痛,跟著又是禿賊惹厭。總算我拿定主意,到底吃成了功,不然好好一場盛會,要為不相干的事一再耽誤,那才覺得萬分可惜呢。」

  元礽方覺言中別有寓意,秦瑛竟似不曾理會,接口笑道:「到底是要差些,內有兩樣就不好吃了。」

  黑女道:「你哪知道,我這人要做什事,多難也要成功。那兩樣燉菜,本是熱得回數越多越好吃,炒的菜小燕準備得多,已然重炒。方才又有前山送的花菇,倒添了一樣美味。下余全是下酒涼菜,本不須熱,結局還是照我心意,盡善盡美。但盼二姊的事也這樣圓滿就好了。我還忘了問香谷兄禿賊的來歷呢。」

  香穀子道:「此賊年紀比我大得多,天生異稟,力大無窮,又肯下苦。昔年本是吵賊林空了的門下,因他肯下苦功,本領委實不弱。只是不肯歸正,手黑心凶,以吵賊那等惡人,尚且中道將他逐出門外,其人可想而知。他的外號甚多,昔年與之相遇,正以鐵魚羅漢之名縱橫齊魯一帶,除練就鐵掌鋼拳而外,更有兩件拿手暗器,號稱七步追魂,回頭奪命。我占上風,也是機緣湊巧,他又驕敵,所以心中恨毒,勢不兩立。此賊人雖可惡,卻極硬氣,自從暗器被我破去,永不再用。如非本性難移,适才對他也不會下那殺手了。」

  黑女冷笑道:「你和哥哥都是假慈悲,該殺的不殺,該放的不放。此賊既來拼命,不勝即死。他如得勝,能容你們活命麼?」

  秦瑛道:「這兩位仁兄本就手狠,你還這等說法。我想得饒人處且饒人,還是寬厚些好。」

  香穀子道:「二妹女中丈夫,平日除惡如同剪草,怎今日這等溫和起來?」

  秦瑛微笑未答。

  元礽先還拘謹,入席以後,見大家恣意飲啖,談笑風生,一點不拘形跡,意中人雖然容止閒雅,不似黑女那麼言笑無忌,但也不作兒女於態。知道這些少年英俠嫌厭酸腐,加以幾杯酒下肚,壯了膽氣,也就隨同說笑起來。

  秦瑛笑道:「四妹平日最厭酸丁,須知酸秀才雖覺得討厭,真有學養的人,自有一種儒雅安詳的氣度。我們良朋相聚,抵掌雄談,脫略形骸,固是快事。如若停琴舞劍之後,繼以詩酒清談,願言永晝,又何嘗不是人生一樂?總之人貴率真,純任自然,既不必強附風雅,更不可故示狂放。杜師弟人品武功樣樣都好,只是心剛好勝,心又不定。他嫌胡、王兩兄舉止豪快,滑稽玩世。自己明明帶著一身世家氣息,偏要矯揉造作,當時鬧得不三不四,勸他又喜強辯。

  即以這次而論,我們幾人情同骨肉,理應無話不談。那日原和大哥、四妹閑商未來,與他無干。始而銳身急難,百死不辭,他本領與我相同,他能往我也能往,戴天之仇委諸外人,聽其送死,自身反作旁觀,何以為人?此語已不近情,跟著又說老母在堂,弟妹幼弱,要托我們照應,不問所說是何用意,也都教人難耐。我稍微責以大義,因知他的性情,措詞也頗審慎,由此負氣便不登門,你說有多可笑?實不相瞞,我十年薪膽,誓欲手刃親仇,不論師長良友,仗義拔刀,均領盛情,生死銜感。但要使我置身事外,只由外人代勞,即便手到成功,我也抱恨終天。再如去的人不自量力,為此受害,我非但不領情,還當他躁妄無知,終身不與相見,休怪我不知好歹。」

  元礽聽出弦外之音似在點醒自己,不令輕舉妄動,想要表示兩句。黑女又在暗中以目示意,插口說道:「二妹說得對。你還怪我不應那麼厭惡男子,以杜三哥那樣人尚有好些虛假,何況庸流。我早覺出他人品家世,文才武功雖還不差,若論心性,實非上品。他說我自己醜陋所以偏激,卻不思他處處暗用心計賣弄聰明,骨肉之交豈應如此?單那一身少爺脾氣便與難處。不過哥哥最愛朋友,一與訂交,遇事容忍維護,又有同門之誼,大家常在一起,習慣自然而已。」

  隨又轉對安坐在一旁的元礽道:「徐師兄,你休過意。男子十九自私,除我哥哥和香谷兄,真沒遇見什麼好的。就他兩人,也因生具異相又帶殘疾之故。真要似你和杜三哥那樣風度翩翩,尚自難說。人多自私,男子尤甚,想我說他一個好字,真不容易呢。」

  香穀子道:「黑姑娘少吹大氣,你看我徐師弟好不好呢?」

  黑女方說:「現在難說,將來看他自己為人如何。」

  忽聽空中噓的一聲,好似一枝響箭破空之音,黑孩兒忙即搖手,令眾噤聲,飛縱出去,一會回轉,匆匆說道:「那話兒居然尋上門來了。四妹可陪二妹在此,雖然無事,仍須留意,我們走吧。」

  香穀子聞言笑道:「這些無知鼠輩真叫作死!你可知道,方才你和二妹剛走,三師叔也來了麼?」

  元礽見眾人聞言全都面帶驚喜,黑女又問:「你這殘廢,怎不早說?」

  香穀子道:「你還不知道,三師叔還是徐師弟的老長親,因聽師父說過他少年有志,心性誠厚,只是一脈單傳,大為憐愛。本想命我當時來接,因有約會,約在此時回廟,我才抽空來此送一喜信。三師叔說徐師弟只要果如師父所言,還想把他大虛六十四掌和多年不用的一手三暗器傳授給他呢。我想他如肯傳,便有了八九成把握,所以才問二妹的事與他說過沒有。三師叔的脾氣比師父還要護犢,自從何、梁二門人相繼慘死,已不再收徒弟。這樣人品,加上親戚之誼,這還有什說的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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