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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


  元礽見是黑女,不知何時走來,身後面小燕也端了一個大木盤由外走進,聞言更窘。黑女又轉向秦瑛道:「二姊也忘了徐師兄傷有多重,看他被你幾句話急成這個樣兒,臉都紅了。」

  秦瑛忽改笑容,對元礽道:「徐師兄,我素心直口快,你休介意。此事雖非你不可,你如孤身犯險卻是不行。你我同是苦命人,你雖比我強些,但是你家不肯做官,讀書只為明理,不能以此去謀功名,常受人欺。好幾房的香煙仗你一人接續,先與賊道對敵已嫌冒失,如何為我犯此奇險,不自保重?倘有疏失,我于心怎安呢?」

  元礽聞言,才知她並未見怪,又見她薄怒方收,輕顰乍斂,瓠犀微露,笑語嫣然,詞意之間分外親切,隱蘊著無限深情。先還在想心上人剛得相見便要分別,此去傷癒以後,能得常共往還已是天幸,萬不料相待如此親切,至少也把自己當作骨肉之交。自來美人恩情最難消受,由不得心慰神安,通身舒服已極,忙道:「本來此身已非我所有,二妹既以大義相規,我也無什話說,且等見過師父再圖報命吧。」

  秦瑛微笑未答,微聞黑女低聲自言自語道:「我這人向不喜幫男人的忙,這還是頭一次,偏遇見一個不知好歹的,真氣人!」

  元礽心中一動,暗忖:「黑女先頗嫌憎自己,今日忽改神態,細詳他兄妹先後語意,莫非良友關心,想代自己作伐不成?秦瑛雖然美如天仙,乃女中丈夫,性情剛烈,多年薪膽,親仇未報,仇敵又極厲害,不是一個弱女子所能近身。聽那口氣,雖想得人為助,但卻不願以身許人為餌,或受怯敵之嫌。杜良那等人品,竟會疏遠,想必也為出言不慎之故。照此情勢,黑女不令先說,實有深意,自己原因不忍隱瞞恩深義重的心上人,才照實說出,聽她适才口氣,似已見怪。因黑女走來說自己傷重不應受急方始改口,話雖溫和親切,預兆似乎不好,否則黑女不會說出這樣話來。二女至交,性情言動均所深悉,深悔先前不該口快,未聽黑女叮囑,萬一真是一段極美滿的姻緣,為了出言不慎斷送,豈非終身之恨?便活在世上也無趣味。」

  不由又生疑慮。偶一抬頭,見秦瑛已然走向一旁,正助小燕在攏杯盤碗筷酒菜之類,黑女仍站榻前,笑吟吟望著自己,知道心意被其看破,只有求她暗助最好,無如此是一面癡想,他兄妹是否有此心意並不一定,一個料錯便召奇恥大辱,不特事更無望,還要見棄師門,連眼前一些同門好友也全失去,休說求教,連意思也不敢露出一點,正打不起主意。

  黑女在仙都男女諸俠中最為靈慧機警,早看出他面上陰晴不定,時喜時憂。回顧無人在側,悄聲說道:「徐二哥,你以後還信我話麼?」

  元礽覺有指望,立時乘機低聲答道:「我與大哥、四妹已成患難骨肉之交,況又同門之誼。四妹冰雪聰明,女中英俠,如有指教,焉有不聽之理?」

  黑女面上似現喜容道:「你倒會恭維人。我別的雖不如人,鬼聰明還有。以後有什疑難之事,只要尋我,多少我代你出點主意。自來言多必失,事貴力行。你先養傷,將來再說。」

  說時,秦瑛已將酒菜放在一個小長方條桌之上,端到病榻前面,安好座位。秦瑛、黑女分坐兩方,黑孩兒獨坐對面,本意元礽不能起床,想令小燕坐在床邊喂與他吃。分坐時黑女先把下首占去,秦瑛坐處正在元礽頭前。黑女笑道:「二姊,你揀菜與徐師兄吃,恰正順手。小燕少時去端熱菜,一人忙不過來。你我難道還有世俗女流之見麼?」

  秦瑛平日與一班男女英俠常共出入往還,都是落落大方,言行隨便,人也自然莊重,另有一種英儀令人生敬。自將元礽救醒以後,芳心中不知怎的起了一種極微妙的感覺,一面覺著對方志誠端謹,儒雅溫文,又是將來助自己報仇的好幫手,心雖重視,相待也更關切,只不願與他親近,仿佛有什嫌疑,防別人笑話神氣。自命女中丈夫,以前對於男子並無這等心情,好生奇怪,偏想不出是何原故,聞言面上微微一紅,想不答應,又覺自己常笑別人喜作兒女之態,只要心地光明,有什相干?前救元礽時還曾親為按摩,明知人醒也未停手,此時怎倒避嫌起來?黑女口舌犀利,豈不遭她嘲笑?答應心又不願,微一遲疑,見黑女已在含笑相看。素性好強,不願示弱,故作從容,用筷揀了一點菜,剛一回顧,發現元礽正看自己,目光恰巧相對,方想問他喜吃何菜,黑女笑道:「二姊請客,怎連酒也不敬一杯呢?你如煩厭,我來代勞如何?」

  秦瑛聽出黑女語有機鋒,本就有點臉紅,正待答話。哪知元礽喜與心上人親近,偷覷玉容,正涉遐想,對於二女問答竟未入耳,直等秦瑛揀菜喂他。目光一對,方始警覺,只防心上人多心,恐被看破心事,忙把目光往側一偏,菜到口邊竟未看見。秦瑛也在分神之際,所揀的一片筍脯竟落向右頰之上。元礽忽想起主人如此情殷義厚,怎麼連謝都未道?一方又防露出馬腳,越發心慌意亂,慌不迭脫口說道:「多謝二妹,我真該死!」

  因當惶急之際,口說著話,忘了重傷未愈不能轉動,身不由己往起一抬,猛覺上半身奇痛酸麻,才知不妙,連忙躺下,雖然強行忍住,沒有喊出聲來,人已痛得渾身亂顫,意欲閉目養神,無如心中有事,真氣不能調勻,痛苦更甚,正在又是急愧又是痛苦,心亂如麻,百脈皆沸,難受已極。

  秦瑛何等聰明,早看出他神志失常,面色慌張,語無倫次,不由有點醒悟,又見黑女面帶巧笑,望著自己說道:「二姊,你怎麼把菜喂到人家臉上去了?」

  不禁有氣,秀目微瞋,正要發作,忽見元礽面容驟變,滿頭汗珠似有黃豆大小,方覺不忍出口。忽又聽黑孩兒道:「徐師弟因和你客氣,頭抬了一下,此時苦痛已極,二妹還不替他想想法子醫治一下?」

  先前因在羞忿頭上,不曾看清元礽欠身妄動,這時才想起此人傷還未愈,不能起動,方才神志失常,許是為了自己揀菜與他,意欲推謝之故,不由怒氣全消,轉生憐憫,暗忖:「此人實是性情中人,照此情形,分明平日拘謹,見自己親手喂他的菜,心中不安,並無他意。這一來傷勢又發,暫時不能飲食,白累他受這一場痛苦。」

  越想越不過意,正要伸手為他按摩,不知怎的老覺不好意思,想了一想笑道:「我本想徐師兄初來是客,因在傷中,不曾款待,略備水酒,同飲幾杯再走,誰知東西吃不成,反倒累他受苦。四妹可幫我將桌搬開,並將一切收好,請王大哥為他按摩幾下,把氣血揉勻了吧。」

  黑女方要插言,黑孩兒已然應諾道:「我卻沒二妹精純細心呢。」

  黑女方道:「那你還不停手?讓二姊全始全終,一手包醫多好?」

  秦瑛佯笑道:「這不過傷後無心中稍微受點震動,無關大體,大哥稍微把氣給他理順立可復原。我還有點事,去去就來。」

  說罷,不俟答言,轉身往外走去。

  元礽痛楚中未忘了偷覷玉人詞色,雖幸將窘狀遮掩過去,但好容易得此良機可與玉人親近片時,經此一來,連這片刻溫情也成幻想。再聽秦瑛推託,不肯再給自己按摩。人當熱戀之際,得失之心最重,疑慮尤多,哪怕對方隨便一說,不是成心,也必當是含有深意,並且專往不好處想,以為心事定已被人看破,不過對方人好,看在好友同門分上不肯發作,表面婉拒,心實鄙薄,又見秦女翩然走去,越生疑心。正自心酸悔恨,不應失檢,致遭玉人輕視,以後不知能否再與相見。黑孩兒已走將過來代為按摩,想起此人義俠熱心,將來多半能為自己出力,不由又生希冀,心情略寬,方要稱謝。黑孩兒道:「師弟少說話,此時最好靜養,等止了痛再說。」

  元礽只得住口。黑女道:「他如不愛說話,倒要好辦多呢。」

  黑孩兒把怪眼一翻道:「你還不是愛多口麼?」

  黑女嗔道:「哥哥你再怪人,我不管了。」

  二人正說話間,忽聽遠遠鐵杖點地之聲丁丁亂響,由遠而近,從山腳下傳來。黑女笑對元礽道:「你師兄香穀子來,你就該走了。我說的話不要忘記。」

  小燕方說:「我請小姐去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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