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李壽民 > 黑孩兒 | 上頁 下頁


  說時遲,那時快!二女先前兩劍相觸,發出來的繁音又密又勻,響聲俱都不大。就在元礽握石駭望,危機瞬息的當兒,忽聽地琅琅一聲龍吟,夾著一片喀嚓之聲,由花林前面飛起一條人影,一道寒光,往離地丈許的危岩突石上箭一般射去,二女人影由合而分,連忙止步。定睛一看,适才與黑女鬥劍的那一青衣少女,已輕盈盈落在正面危岩石上,倩影娉婷,滿臉笑容,仗劍而立。元礽在月光底下看去,越覺風神絕代,清麗如仙。黑女卻立在花林前面,手指上面說笑。樹上桃花被少女劍鋒掃折了好幾枝,隨人帶起的好些殘花碎瓣正在飛舞下落,映月生輝,甚是好看。

  只聽黑女說道:「這越女劍法,還是二姊比我較高,明知你要用那三劍敗猿公的險招,一任用心力防備,仍被你於敗中取勝,占了上風。幸而是我,如換一個功力稍差的人,還有活命麼?你還不下來,站在崖上作甚?」

  少女半嗔半笑地說道:「你少說這些過場話,我方才差點沒被你逼得喘不過氣來,雖然略占上風,恐還是王老伯母怕我們鬥得太急,又都好勝,萬一受傷,出聲攔阻,承讓一招吧?你逼得我那等手忙腳亂,如被外人看去,才笑話呢。」

  黑女把兩隻炯炯生光的怪眼一瞪,答道:「我這地方一向不許野男子走進,松林以內我不管,來人只一出松林,我不給他帶點記號回去才怪。」

  元礽聽了這一篇話,才知二女原是比著玩的,方幸沒有冒失走出,否則鬧得兩頭不討好,碰巧還要丟人,豈不冤枉?越看少女越愛,心想此女如此美貌,又具有這好武功,直似神仙中人,只惜素昧平生,無法交談親近,也不知黑孩兒是否與之相識。又想到自己年逾二十尚未定親,父母叔伯生前屬望甚殷,臨終遺命早日娶妻生子,接續徐氏香煙。不料家業凋零,人情勢利,無人做媒,平日勤幹練武,也無心及此,想不到深山荒僻之地竟有這等國色。想到這裡,由不得臉上發熱。正涉邏思,忽聽黑女未幾句話,厭惡男子的口氣甚是強橫,少年心性,方自有氣。

  既而一想,對方兩個少女在此比劍為戲,本與自己無關,此時既已看出對方不是真鬥,如何還要逗留?深更半夜偷看人家婦女,本來于理不合,只一出面,必被黑女問住,無詞可答,再被少女誤會輕薄,同起夾攻,就打得過也失體面,何況手無寸鐵,深夜空山,男女之嫌也須回避。再者二女如此高強,敗的一面定占多數,此時不但不能出去,便被發現,也遭疑忌,結局有口難分,倒成了仇敵,豈不冤枉?心念一轉,便把手中石塊放下,輕悄悄縮退回去。退時,聞得少女笑道:「三妹怎的火大?只要品性端正,分什男女?也許人家無心走來,莫非你也殺他?」

  元礽聞言,心又一動,剛剛停步,仍覺還是走好。跟著又聽隔溪老婦喚人與二女相繼應答之聲,由林隙中偏頭回望,兩條人影正往溪對面飛縱過去,一閃不見,自幸掩藏得好,林中昏黑,未被發現,估量時已不早,匆匆出林,縱過那條淺溪方始心定。本想快點趕回,無如美人倩影深印腦中,暗忖:「似此天人,也不敢作什非分之想,但求對面晤言,能作一次清談,見得一面也好。」

  一路盤算,思潮起伏,不覺腳步走慢,一不留神,又和日裡一樣把路走錯,岔往玉虛宮山後野地。等到發現,將要覓路回走,因聞前面唱經之聲遠遠傳來,仔細一看,玉虛宮廟牆已然在望。因玉虛宮相隔江邊酒肆不遠,便不再走回路,意欲由宮側一條穀徑繞往江邊。哪知山路曲折,看去甚近,走起來路並不少,走了一半,方始看出那地方乃是以前由山頂下望的柳家墳地,相隔江邊還有七八裡,走了不少冤枉路。

  心正好笑,忽見前面轉角處,有幾條人影飛馳而過,去的竟是柳家墳場,身法甚快,一望而知是些會武的人。那墳在左前面,這一夥人由右邊岩腳朝前斜馳,並未發現自己,看神氣好似有什急事,這等深山半夜,結伴奔馳,必非無故,一時好奇,便隨後掩將過去。當地便是柳善人的祖墳,柳氏累代紳富,雖和徐家一樣,族了不旺,但極富有,當初為信堪輿之言,墳在山坡上面,占地甚廣,但是墳丁祭田全在山下,相隔頗遠。墳頭甚多,四外圍著一圈石牆,正門已先開放。內裡翠柏森森,樹均高大。當中一座大墳,前面列兩個石翁仲。這時那夥人均著短裝,看去不似善類,未免關心,疑是偷盜墳樹的壞人,決計查看仔細,借著翁仲掩身,往外一看,好生奇怪。原來當中墳台前空地上面聚著一夥人,都是短衣壯漢,一個個橫眉豎目,神態強橫,各就墳前石條長凳坐定,正在紛紛議論。去年雪天沽飲,在酒肆中所見兩個北方人也在其內。

  眾人都在叫囂,惟獨額有刀瘢的瘦漢獨帶愁容,忽然說道:「我看今晚形勢又和上次一樣,不是什好兆頭。去年我和二弟來看望趙四弟,途中大雪,在一個小酒店裡遇到一個穿黑衣的小賊。大雪寒天,穿著一身黑短衣褲,又是一雙新鞋,由雪中走來,沒有玷污。我當時心就動了一下,一則心內有事,忙著趕路。二則來時老頭子再三囑咐,江南路上,自從黑摩勒隱居秦嶺以後,剛剛事情順手。不滿三年,新近聽說浙東一帶又出了幾個小狗男女,年紀雖輕,手底卻辣,專一和我們江湖朋友作對。主人弟兄雖是大家官宦,最好當心,不要多生枝節,只待主人把事辦完,立時回轉、不願多事。那小黑賊年紀又輕,除不怕冷,衣履乾淨,說話稍微可疑而外,別無奇處,只當酒肆緊鄰小孩,吃酒禦寒,匆匆吃完上路,一時疏忽,沒有顧得細心查考,誰知陰溝裡翻船,竟走了眼。

  我還算好,不過丟了一包銀子,楊二弟差一點沒有吃了大虧。小賊始終沒有再見。先還拿不定是否小賊作對,直到上月才聽人說起小賊厲害,端的神出鬼沒,本領高強。趙四弟也曾命人查訪,打算設計擒到,送官究辦,或是就地除害,偏會尋他不到。明聽傳言,小賊常在本山出現,問起山民,卻無一人知道。如說小賊預告囑咐,眾人的口怎會被他買得那嚴?無論好說歹說,只一提他,全都一問三不知,你說多怪?昨天又有人從台州來,說在天臺山見到小賊,他一個人把羅氏三雄連同幾位朋友打得落花流水,據說本領之高直未見過。我雖未與對面交手,如今回想去年遇見小賊的經過情形,不是我長他人志氣,小賊如要出頭作梗,幫助我們對頭,吳、石二位英雄不在此時趕到,恐怕還不好辦呢。」

  內一紫面壯漢意似不服,答道:「崔兄近來也太軟弱了。休說小賊只是傳聞,誰可不曾見過,去年你和張兄途中失竊固然奇怪,但是江湖扒手專練就這一功,連偷帶騙,詭計多端,多高本領的人遇上也難免不上他當。果真如你所言,又是有心作對,你們二位還有命麼?你所遇的許是白錢道中高手,一不留神被他偷去。老魏最是膽小,素常說話誇大,專長他人志氣。我就不聽這一套,非見真章不可。倒是小賊杜良,手底實在不軟。自來好漢打不過人多,何況趙四兄早有準備,已然約好官人,好便罷,不好便和他動勢力,說他是個山賊。官私兩面一齊來,怎麼也把去年那場仇恨報了。你這樣多慮作什?」

  瘦漢冷笑道:「韓老弟,你也大把事看易了。如說各憑本領來分高下,勝敗都說得過。自來光棍打光棍,一頓還一頓,今年敗了還有明年,只要三寸氣在,終有報仇之日。如說經官動府,丟人還在其次,那些官差捕快都是酒囊飯袋,除了欺壓良民,能是人家對手麼?再者杜家也是金華大家,只小賊一人隱居鐵山峽,照樣朝中有人,怎能當他山賊?真是要動勢力的話,人家朝中一樣有人,也並非一定不行。

  我不過因趙四兄是當地官紳,有家有業,不比我們江湖朋友遠在北方,多大亂子可一走了事,又見他哥哥明是中了人家內家重手,當時誰也不曾看出,直到隔了一月才無疾而終,連官司都沒法打。我們蒙他弟兄厚待,想起真是慚愧。敵人如此厲害,萬一仇報不成,再要饒上一位,怎麼問心得過?他又好勝,報仇心切,我才設詞勸他不要出面,你當是真的麼?」

  二人正爭論間,元礽聽出這一夥竟是江湖匪徒,趙奎約來的黨羽,所說對頭杜良,正住鐵山峽,許就是黑孩兒的朋友。方想少時匪徒如若倚勢行兇,如何應付,遙望墳牆外,順著穀徑跑來三人,身法比先見匪徒要快得多,恰巧石人後面有一數抱粗的大樹,樹下還有一堆鎮壓風水的山石,似石筍一般林立地上,足可藏身,難得匪徒背向自己,又正望見新來三人,紛紛立起向前指說,立時乘機掩了過去。身剛藏好,新來三人已由外面越牆而過。眾匪徒同聲歡呼,迎了上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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