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李壽民 > 皋蘭異人傳 | 上頁 下頁


  吳勇見三黑等正在大吃大喝,不願先說出來掃他的興,便就橫頭主位上落座,也斟著酒,搖了搖頭道:「那撥客人想還在途中未到,是另外一件事兒。有大當家在此,什麼辦不了?且請先用些酒,昨天的事話長,飯後再說不遲。」

  三黑等也真餓極,口裡不住狂吞大嚼,仍然連聲追問。吳勇只得把昨日南店中發生之事說了一遍。話才一半,三黑先自有氣,等到說完,三人俱都頸紅臉漲,怒恨不止。

  原來這金沙渡鎮集上,吳勇先開設有一家客舍,字號福來店。後因地當孔道,行旅眾多,房屋不敷應用,又分開了一家在鎮南,字號三元。一南一北,把著全鎮來往要口,因是聯號,總稱為南店北店。鎮上雖還有十來家客店,設備一切,全不如他。吳勇手面又寬,眼皮又雜,江湖上紅黑兩道全都通著聲氣,治理得生意甚是興隆。加以他為人好狡,能剛能柔,提得起也放得下,吃人極有分寸,絕不做一點僥倖沒準頭的事,所以積惡多年,從未出過一點亂子。吳勇每每以此自負,總想照此做去,終身可以為所欲為,有利無害。誰知惡貫終有滿盈之日,敗運一來,任是如何有眼力,會算計,一樣也難逃公道。

  這時正是行商的旺月,水旱兩路的客商行旅絡繹載道,往來不絕。因為道途不靖,單身行客多不敢走,即或走的是官道近路,不請鏢師,也必成群結幫而行,一來就是一大批。吳勇南北兩店共有百多間客房,四個大騾馬院子,常時俱被客人住滿。這日午飯後,南店中恰好來了兩大幫老客,一幫是由川、康各地起身,取道蘭州,循黃河,經綏遠、大同,沿途採辦貴重藥材,去趕往祁州廟會發賣的藥商。一幫是由青海西寧取道蘭州、晉北入京的皮貨客人。每幫俱有二三百人,大隊騾馬一來,就將店住滿。吳勇知道他們財勢雄厚,常時大幫往來,不吝花費,聲氣相通,又常有能手鏢師相隨,不是好吃的主,並且整吃不如零吃,不特把害人的心全都拾起,還格外殷勤延款,服侍周到,使其代為傳揚,以廣招徠。

  這夥人長年在川、康、青、甘道上行走,荒村茅店,飽曆星霜,中途稍微有一個好地方,便有賓至如歸之樂。加以吳勇更會體貼人情,知道他們客途久曠,生活枯燥,特在鎮中暗地命人買來幾個唱娃,都有幾分姿色,明為賣唱,實是私娼,身價卻抬得高高的,不遇可擾之東輕易不肯出賣,這一來益發引人留戀,著實進財不少。這日客到甚早,本來還可打了尖再趕一站,都因當地是個大鎮集,飲食齊備,有酒有色,店主又是個知情識趣的主人,一留一戀,一撥就此住下。

  另一撥皮毛商人字號源發長,乃青、甘兩省最著名的大字號,資財千萬,西北各省均有它的買賣。店東姓馬名良齋,所生二子,一名馬康,一名馬泰,年紀均在二十上下。因見自己年過半百,恐乃子少不更事,不堪承繼家業,這次出門販貨,特命長子馬康督隊押運,特請兩名武師和兩個精幹的同人相隨,保護照料,使他借此歷練,長點見識,就便考查各地分號。

  馬康雖然年少,頗有志氣,人也聰明,西北民俗強悍,還習過一點武藝,頗知自愛,無奈初次出門跋涉勞頓,如何能受得了?行至中途便生了病。年少好高,先還不肯對人說起,強自掙扎了些日,行近金沙渡,再也掙扎不住,病倒車上,不能起動。隨行的夥伴都慌了手腳,因離蘭州尚遠,尚幸前面是個大鎮集,百物皆備,便往鎮上趕來。一面命人往三元店送信,吩咐準備醫生和乾淨屋宇,人一落店便好診治。

  吳勇正在店中應酬那幫藥行老客,一聽人報青海源發長少東親自押送大批貨物前來投店養病,知道來客定有多日養歇,不問武做文做,零吃整吃,全有好大油水,心中高興。店中共有三個大院子,東院已有客人包住,西院住著兩撥商客,人各二三十名,都是日後的肥羊,房還閑著一多半,只北院屋宇修整,院落寬大,地方又較清靜,恰好當日客去騰空。送走來人之後,忙命店夥急速打掃設置,一面命人去延請鎮上的醫生,來與客人治病,一面命廚房準備伙食,一面又命兩個長於口才的店夥迎上前去,立時全店上下幾十口子人忙了個烏煙瘴氣。

  接客的剛去不久,忽然來了一個行客,一到店門,沖著門前諸店夥道聲「辛苦」,便直往裡走進。眾人見那人是個黑瘦漢子,身上衣服鞋襪帶著沙土,一雙皂布千層鞋底卻是新的,隨身並無行李,只手裡用幾支木棍穿著一個包袱,輕飄飄搭在肩上,容貌身材無一起眼。因他一到直奔北院,仿佛來過走熟了似的,雖無行李同伴,卻像是個走長路的商客,知道不是大幫行客不會投到這等大店,更無一言不發往裡直闖之理,俱料是源發長一幫裡的客人。

  一個名叫丁六的店夥自恃機靈,連忙趕過,剛想詢問是否源發長來人,就便敷衍幾句,以防忙中有錯。不料來人更鬼,不等他開口,先大模大樣的說道:「我們在路上遇著合盛祥的人說,他們昨日住在北院,今早剛把房騰出。我們又非要清靜一點的地方才能合用,真是再巧沒有。有了這大一會,你們店東想已叫人收拾好了吧?」

  一邊說一邊往裡走。丁六一聽,分明是源發長來人無疑,再者先走那幫字號合盛祥,也是青海皮貨客人,兩家原有關聯,越想越覺沒錯。又見來客舉止言談都似個有身分的神氣,不敢多口亂問,於是不熟充熟地答道:「北院早收拾好了,一切齊備,靜等爺台們駕到了。」

  來客點了點頭,連道:「好好,你們東家滿門紅光,三天以內定要發財。」

  丁六只當是句好話,也沒在意,忙說:「你老吉言。」

  並肩相隨。到了北院,來客直人上房坐定,從從容容放下包袱,取了布撣將身上灰塵禪淨,又吩咐打水洗臉。丁六應聲出去。

  吳勇畢竟有點眼力,正在北院廂房中安排,忽見丁六隨了一位客人進來,先也算定源發長客人,打算接出,剛往外一探頭,猛瞥見客人走得甚快,丁六連步直追,僅得趕上。這還不說。西北院落多是土地,連日天干,院中灰沙總有一兩寸厚,日光之下,丁六腳底塵土揚起老高,來客走得那麼急,腳底卻是好好的,點塵不揚。等客進上房,假作走向別室,留神查看來客所經之處,沙土上只有丁六一雙腳印,並未留下第二人的足跡,不禁心中一動,暗忖:

  「來客這等行徑,頗似有心顯露。源發長是店中多年老客,賓主從來相處甚善。適來看店房的還是個有私交的熟人,曾說小店東中途有病,來此調養。他家是有名大商幫,既從未侵害過他,就是知道自己底細,也犯不上來此刷點顏色,引得自己疑忌生心,為異己梗阻。如說不是,這院已被源發長定包,丁六素日機警,店門還有多人,怎會引外客到此?」

  正尋思間,忙打手勢,叫餘外兩名店夥不要走入上房,等丁六一出來,使眼色將他喚至院外,低聲問道:「上房來客是源發長的麼?可曾問他,少東和大幫客人怎還未到?遇見本店接客的夥計沒有?」

  丁六答道:「想必是的,都還沒顧得細問,他就直走進來了。」

  吳勇聞言,便料事有差池,惡狠狠凶睛一瞪,正要發話。丁六已料他怪自己行事慌疏,忙即答道:「事不會錯,你老莫急。要不,等我再問他一回,錯了隨便換房,諒他一人也不敢在老虎口裡討晦氣。」

  隨把前事一說。吳勇聞言,也覺相像,只來客孤身先到,直入上房,既是幫中主要之人,怎不與大隊同行?諸事可疑,便教丁六一套言語,吩咐送水時如言盤問。

  丁六領命,到了上房把水放下,伺候來客洗完,打著笑臉,躬身問道:「你老貴姓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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