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李壽民 > 皋蘭異人傳 | 上頁 下頁


  其實三黑也是惡貫滿盈,出門之前就已坐立不安,心神煩躁,原意借著巡遊會一會手下幾個重要頭目解悶。誰知連巡了幾個渡口都不合適,無意中巡到羅溝子,錯過大鎮集,又嫌當地荒涼,沒有好飲食。他這一趕往金沙渡,卻惹下殺身之禍。下筏時,手下黨羽俱怕他強橫霸道,令出必行,稍一違忤,重則送命,輕則撻辱,誰也沒敢勸阻。及至皮筏開行,艇中除了他,還有兩名心腹黨羽,一名小魚鷹蔡全,一名鐵巴掌牛四,俱是相隨多年、助惡行兇、無所不為的水賊。平素和金沙渡口掌渡頭目吳勇最好,因見三黑執意要往金沙渡過宿,又沒說為什事,照著往日習慣,這白羊筏子所去之處,必有兇殺之事發生,俱替吳勇擔著心,並坐在帆桅之下,腳絆著舵,面面相覷,不發一言。

  這時船行順風,三黑獨坐船頭,見黃河落日殷紅似血,照得兩岸的黃土斷崖都成了紅色,岸上一派荒涼,更無一點人煙,只有黃流滾滾,急浪翻花,催著皮筏浮沉起伏,疾如奔馬,朝前疾駛。不知怎的,越看越覺心煩,偶一回看蔡、牛二人滿臉憂鬱之狀,益發不耐,方要喝問,猛一眼又看見舵前木格上供著的大王牌位和下面所繪的白羊頭,不禁心中一動,暗忖:「這白羊筏子不遇大事不出,每次事完必用人血祭神,怎今天會把它忘了?」

  尋思未已。

  蔡全為人粗魯,忍不住問道:「當家的,今天坐皮筏到金沙渡,敢莫是吳勇兄弟有什不周全的地方麼?」

  三黑脫口說了一聲:「什麼都不為。」

  蔡、牛二人同聲驚訝道:「我們先聽當家的要坐箋子到金沙渡去,以為吳兄弟出了什麼事,再不就是來了什麼對頭。既都不為,事前又沒給他一個信,見了吳老兄弟說什麼呢?」

  三黑獰笑道:「我今天也說不清是什麼原故,老是心裡發煩,毛焦火辣。适才想拿酒解個悶兒,偏到的是羅溝子,極窮的所在,什麼都買不出,這才想趕到金沙渡,跟吳兄弟大喝一回。見天不早,這條路又難走,騎牲口和走路都得好半天,算起來,只有皮筏子快,到時天色剛黑不久,就住下來。這都是今半年多河下沒出什麼事之故,竟把成例忘了。記得我早年在山西河岸上也有過這麼一天,心煩發躁,當晚卻做了一票好買賣,還殺死了三條人命,打傷一個鏢師。

  今回說不定又是一個好的預兆,吳老兄弟見我皮筏,必要嚇上一跳。船桅上的羊角燈不用點了,免得他們老遠驚疑,等近前才告訴他們,作為我在城裡得信,有一撥好買賣要過金沙渡,算計落在我們店裡,因客人扎手,又不過河,怕他們做不翻,特地迎上前來相助。萬一真有這麼一撥買賣,應我預兆更好。沒有,算我聽錯也不要緊,免得實話實說,壞了我出行的規矩。只你二人如若洩漏,卻休怪我不講情義。」

  原來黃河中的水盜迷信甚深,船筏上都奉有一個邪神,這羊角燈算是神燈,最為重要,晚間必須點起,否則便有生事之虞。蔡、牛二人一聽不叫點那神燈,不禁又是一怔。牛四想勸說,不點燈犯忌的話還沒有出口,三黑剛愎橫恣,見他神色不定,吞吞吐吐,錯會了意,以為牛四不願他搗鬼,立時把凶眼睛一瞪怒駡道:「挨球的!這天下是我打的,我要怎樣就怎樣,只管照我說的話做去,少說廢話,不要惹老子生氣!」

  蔡、牛二人見他發怒,哪裡還敢開口,雙雙賠著笑臉,連說是是。三黑方始稍斂怒容,仍向筏頭立定,注視前面水程,不時怒目回望。二人知他多疑,嚇得一個假作掌舵,一個假作去理帆索,各自分開,不敢再坐在一起了。順顧下駛筏行絕速,夜月才升不久已離金沙渡口不遠。

  三黑見前面渡口上,自己的一隻渡船從對岸橫斷河面斜行過來,已將攏岸。這金沙渡是個繁盛鎮集,地當官道,吳勇做得甚是謹慎,不值得一吃的決不下手,稍扎手一點的便通風上下游同黨,或派黨羽尾隨到那隱僻之處下手,不動則已,一動必然滿載而歸,從不放逃一個活口。開著兩個黑店在金沙鎮上,但是只用來作眼線,從未在店中害過人命,過客無分貧富,都是一律待承。他居心行事雖然陰毒,表面上卻似一個極本分善良的商民。

  有那不常出門、不知利害的官商行旅,無論多難伺候,他都涎著一張笑臉去對付。所管渡船和備客雇用的十二隻沙船,他如沒看得中你,或是力勢不能敵時,全按著正式買賣去做。對待窮人和腳夫車把式等人更善結納,因此店渡兩門名聲頗好,真有特意繞些遠道前來住店搭渡的。可是當時雖然渡過,只被相中,到了上下游無人之處,依舊吃他了賬,真個積惡多端,不在三黑以下。

  三黑起初還嫌他做法大文,屢次責駡,要想換人。嗣見別的還有兩個大渡口,因為做得太惡,先是劫掠頗多,漸漸鬧得行旅裹足,視為畏途,所得日益減少,官府風聲也越來越緊,如非新勾結了惡道師徒,恃有撫院支援,幾乎不能再幹下去,獨他這一處卻是聲色不動,蒸蒸日上,這才服了他的才幹。吳勇為人詭詐多謀,也存有一份私心,見三黑已然欽服,乘機攬權,雖受三黑所囑,卻不要三黑干涉他的事情,一面又聯絡他幾個親近,如蔡、牛二人之類。自來功高見嫉,別的渡口比不過他,十九懷忿,齊向三黑進讒。日子一久,三黑也漸疑他專權自私,只緣所得獨多,又加親近時為周旋,也就含糊過去。來時蔡、牛二人替他擔心,即由於此。

  三黑也是自己找死,皮筏到時,恰巧與渡船迎頭相遇,照例是兩下裝著不知,不進店不行禮的。蔡全首先搶上筏頭,手持鉤杆,喊聲「借光」,將渡船鉤住,請他攜帶攏岸,另有酬謝。船人見是總瓢把乘著白羊筏子到來,個個心驚,一面假意說價,將皮筏帶向渡口,一面早派人飛跑往店中送信。

  三黑皮筏鉤住船尾,須讓渡客先上,乘著月光一查看那些渡客,盡是些短裝赤足的村民鄉農,僅內中有一穿長衣的瘦長漢子頗似商人模樣,手中只攜有一個小包袱,用三根三尺來長、拇指粗細的木棍挑著,輕飄飄的,並無行囊貨物,也無夥伴,獨自低著頭,微合著眼,坐在船舷上,似想心思,神氣看去原極平常。等船客走了大半,那人也隨著上岸,行近渡口,忽然回轉身來望了三黑一眼,便回過臉去。三黑似乎聽見那人冷笑了一聲,一則渡客甚多,互相擁擠爭行,人聲嘈雜,沒聽真是否笑他;二則腹中饑渴,急於和吳勇見面飲食,不願生事耽擱。那人竟自上岸,未再回看,以為事出偶然,不是笑他,等船客走淨,上岸再看,已不見那人影子,就此息了怒氣,忽略過去。

  渡口相去鎮集才只裡許之遙,三黑等走沒多遠便到店前。吳勇已然得信,在店門外迎候,接了進去,轉入內進密室,然後行禮拜見。蔡全恐他驚疑,便代三黑說了來意,心中還恐吳勇不信。

  誰知事有湊巧,話一說完,吳勇便驚訝道:「南店裡昨日來了一個怪人,小弟竟吃他不透,怎麼看也像是來尋事的。這傢伙很扎手,今早我正想打發人與當家的和上下流弟兄們送信,這廝一早起身,卻好好的走了。照此說來,他要是個打前站踩道的,這票買賣恐還不好做呢。近二十年來,陝、甘道上保鏢的人們,全憑人的本領、字號的威風,這又不是甚麼荒山野地,況且是有名頭的鏢局,只要常經過我們渡口走的,和當家的多少都有點交情,像這樣未從下雨先防陰天的卻也少見,如非保著極貴重的紅貨,決不會這等作法,弄巧那廝還不一定是鑣行中人呢。」

  三黑聞言好生茫然,正要詢問,忽見一個店夥走入,向三黑等行完了禮,便請吳勇出去,說櫃房有人來找。吳勇知有事故,忙即告退而出。蔡全便勸三黑將計就計,少時吳勇回來,多問少答,將此行來意與他相合,免使生疑,又顯得自己耳目靈通。三黑應了,因吳勇說得無頭少尾,想不到盛名之下,竟有人敢來太歲頭上動土,好生忿怒,急於問知就裡。偏生吳勇去了好一會,酒食已然盛設,還未回轉,問店夥,說是到了南店。正在狐疑,要命人前去呼喚,吳勇忽然匆匆走回。

  三黑性急,不等開口先自搶問:「你說那昨日怪人是誰?适才南店喚你,莫非那票紅貨真個到了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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