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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二


  §四十八、涉長途小俠追異士 投旅店黑夜矢同儔

  沈、薑二人隨了汪二同到店裡打尖,吃完出門,天早過午,一同走出村口,到了無人之處方始殷勤分手,各自上路。途中談起方才所說,均覺汪氏弟兄人極豪爽義氣,表面又像個莊稼漢,不帶絲毫江湖氣息,人也至誠機警。聽他口氣,全家農商所得足可溫飽,昨夜還曾談到要添一匹耕牛之事,共只隔了一夜,忽然要往嶽州依一友人,並還全家同去,許多不解。但想對方人好,方才又各將話點明,便是將來在仇敵那裡相遇,他弟兄先就有人在彼,不比自己突然前去,又帶家眷,容易得到對方信任,非但無害,也許還能得到幫助,談過也就拉倒。

  一路無話,走了三天方始趕到黃松嶺。沈。姜二人因過江以前得到高人指點,行程業已有些改變,又貪早到,一過孔家灣便專抄小路捷徑。雖然經過不少大的鎮站,並有兩處惡名昭著的土豪惡霸,均因裝束樸素,行李不多,時刻留心,閃避機警,一直無人注意,也無絲毫耽擱,只三天工夫便先趕到離黃松嶺不遠的一個村店之中。本來照著途中訪問,此去樂鄉關業已不遠,另有道路可通,無須穿山而過。只為江邊異人曾有黃松嶺黑店之言,連對方的外號都經指明,內中必有深意。

  而這末了三天心中所想的人一點影跡俱無。所經雖多山野之地,為有許多結寨自保的土豪,各地均有聯莊會,勢力頗大,尋常小夥盜賊就在左近山中盤踞,也是專做水上買賣,借作巢穴和屯糧藏贓之地,平日兩不相犯。勢力大的又有人情來往,情理兩到,有個不好意思,近一二年都相繼歸附吳梟,送禮通氣。官家方面的勢力更不必說,算將起來,沿江這些近山臨水的村鎮反比通都大邑表面上還要富足安靜,那大量的土人農民卻是苦到極點。勉強雖得度日,人卻勞苦已極,每日賣完血汗,還要代那有錢人家做工當兵,終日不得休息,人命更不值錢。富豪們固是一時喜怒便可隨意殺人,連那性情兇暴的打手惡奴也是隨便殺上一兩人不足為奇,那些盤踞山中的盜賊更不必說,倚強淩弱簡直成了風氣。

  沈、薑二人還未到達,便看出所遇的人強弱窮富相差太甚,加了小心。及至到了鎮店裡面,耳聞目睹多半可疑。天也還早,一問黃松嶺山口相去只二三十裡左右,料知江邊所遇異人多半在彼,可以見到,否則不會這樣說法,決計打完尖緩步人山,故意去往黑店之中投宿,或是先行窺探虛實,另外覓地安歇。初意前途既有黑店,必是人家鋪戶極少的荒野山村之中,否則下起手來也不方便,地勢也必險要,來去兩途均少村鎮,靜等錯過宿頭的人下那毒手。再一探詢,果然通往黃松嶺的道路共有三條,只自己打尖這一處的村鎮相隔最近,方覺所料不差。誰知夥計因聽姜飛打聽山口裡面長生店,先朝二人上下打量,跟著便殷勤起來。

  薑飛暗中留意,見他說完轉身,又往櫃房裡面轉了一轉,隨又出來一人,也朝二人留神窺探。姜飛一面示意沈鴻留心,仍裝不知,隔了一會,夥計端來四色酒菜,說是掌櫃外敬,並問:「二位尊客往尋何人?我們這裡有人要往店裡,可要帶話通知一聲?」

  薑飛知道此是賊黨耳目,分明方才說漏了口,被其看破,誤認外來同黨,如其答話不符立生枝節,不如以假作真,就便還可探出一點虛實;好在天剛過午,往來人多,暫時可以無事,忙照近年所聞江湖上的規矩過節和桑老人來時指點剛剛笑答:「多謝你們盛意,通報無須,等我弟兄拜見完了店主,歸途再向掌櫃請教吧!」

  夥計似因姜飛答活有些外行,稱呼不對,剛呆得一呆,旁坐一個孤身吃客已低聲喝道:「沙娃子快滾過來,少要麻煩人家,他弟兄還是你們頭領的老長輩呢!休看年輕,論起行輩,這條江豬做他孫子部不夠,你當是鬧著玩的麼?」

  二人聞聲驚顧,見那人中等身材,貌相清臒,二目炯炯有光,頷下一部長髯,想因飲食不便,打成兩條辮子,盤在兩耳之上,身穿一件布長衫,看去還合身,不知怎的比人長了好些,連下擺全都拖在地上,孤身一人坐在左側桌旁,剛來不久,因由身後繞過,背向自己,又因注意店夥,不曾看出,這時見他發話,方自驚奇。

  店夥先是驟出意外,吃了一驚,剛賠著一張笑臉,恭恭敬敬轉身走過,想要賠話,忽又辨出滋味,覺著話不中聽,再朝沈、薑二人回看了一眼,仿佛有些醒悟,剛把面色一沉,其勢洶洶,口裡喝得一個「老」字,忽又軟了下來。二次想要開口,長髯老人己招手命其湊近,低聲說了幾句,店夥立時諾諾連聲。先出來的掌櫃原在一旁偷看,也趕了出來,同朝長髯老人低聲賠話,說了幾句,老人便即起身,掌櫃、店夥一直送到門外,恭敬已極。

  沈鴻見這東、夥兩人時據時恭,店夥更是三次反復,心方不解。薑飛眼尖心細,已早看出店夥快要發作時,長髯老人業已開口,只將左手四指伸向桌上,中指前伸,形似烏龜點頭,搖了兩搖,再將竹筷擱了一枝在酒杯上,店夥立即大驚失色,從此諾諾連聲,長髯老人向掌櫃的低語了幾句,人便走去。因其人短衣長,衣角拖在地上好幾寸,行動偏是那麼安詳自若,前面的下擺恰巧停在那一雙雙梁麻鞋之上,頭上未戴帽子,稀落落一叢黑髮挽著一個小抓髻,看去宛如畫圖中人,神采飄逸,迥與常人不同,心中奇怪。正想暗示沈鴻會賬迫去,店夥業已回轉。

  薑飛恐他多問,又露馬腳,又想試驗那手勢是否可將對方鎮住,忽動童心,把事看易,一面取出一點碎散銀子作為酒錢,準備對方不收便算小帳,一面也將左手如法施為,比了一比,看出夥計果然面現驚奇之容,暗中得意,忙即正色說道:「我和這位老前輩約在前面相見,我們已吃得差不多,自家人不用客氣,這裡早晚有事,莫要被人知道!」

  店夥連聲謝諾,看意思是想退回酒錢,又不敢開口神氣。薑飛也不理他,正同沈鴻起身,忽見夥計吞吞吐吐賠著一臉苦笑,低聲說道:「你老人家的徒孫烏頭領昨日剛往龍宮取寶,不在店裡,可否命人通知,省得頭領回來見怪!」

  薑飛把臉一沉,低喝:「事關機密,不必通報。頭領如問,有我做主!」

  店夥好似迫於無奈,哭喪著一個臉退了下去。

  二人不願人多,特意坐在裡面牆角無人之處,前面還有六七桌,都是往來當地的商客和鎮上的有錢人,方才暗中窺聽,至少有一小半均非善良之輩。二人剛要走出,忽聽身側有人微語道:「娃兒家真不害羞,以為當人祖宗便是便宜,也不管是豬是狗。今夜包你便宜占得更大,就怕你無福承當,那才笑人呢!」

  二人一心追趕長髯老人,外面又有幾個酒客走進,門外還有車馬,人聲雜亂,不曾聽清,等到走過,快要出門,忽然醒悟所說有因,仿佛是指自己,心有成見;又料前遇兩老前輩暗中跟來,忙即回顧,被那幾個酒客迎面走過,將目光擋住,立定再看,滿堂酒客連來帶去正在招呼說笑,語聲已住,每桌少說也有四五人,並無孤身行客,只有臨街一桌坐有兩人,均是當地土人,正在說笑,餘者更無一人相似。方才假裝盜魁的尊長,店夥雖被蒙住,不曾送出,另外兩個店夥似已得信,都帶一臉驚奇之容遙望自己,再如停留恐露馬腳,只得把腳步放慢,仔細查聽,並無方才那樣奇怪口音。

  沈鴻心想,方才所見老人關係重要,這裡不便仔細察看,還是追他要緊,忙催薑飛快走。出店一看,當地雖是山村野鎮,因其四通八達,近數年來又是紳富綠林勾結見面以及各路商販往來必由之路。儘管山中藏有江洋大盜,所開黑店平時並不出來搶劫,過路客商不是犯他的忌或是帶有大量資財,拿他得准,因其另有生財之道,不在乎此,輕易也不下手。鐵臂江豬的威名除卻遠近村鎮中的耳目同黨,反是越遠越大,近山一帶的土人和往來客商休說不知底細,連那外號都無什人得知。本來地勢又寬,近數年來一般客商均覺這條山路反倒平安,更有許多舍舟而陸的行商往來不斷,因此熱鬧非常,店鋪甚多。

  沈、薑二人所去這家恰巧正是賊黨耳目,所以才有這類笑話。當那長髯老人走時,二人業已留意,看出對方是往山口一面走去,雙方正是同路。那店又在鎮的西口,往前十來丈便轉往人山正路,相隔前山卻有七八裡,乘著打尖時節往來人多,出門便往山口一面追去。上來斷定老者決非常人,多半連自己的來歷均所深知,否則不會如此。再一想到來路所遇情景,想見之心更切,先還恐怕和前遇兩起老前輩一樣,晃眼又被錯過,仗著街道寬闊,所行又是下坡,剛出村口不遠,便見對方仍是長衣拖地,宛如山中高士,從容前行,手裡井還多出一根比人高出一兩尺、前彎後直的拐杖,沿途風景又好,看去越像一個畫圖中人獨行疏林平野之間,心中一喜,忙同追將上去。雙方相隔也只十多丈,先恐路上人多,被其看破,以為這一點路,轉眼便可追上,打算尾隨到了無人之處幾步便可趕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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