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李壽民 > 獨手丐 | 上頁 下頁
一四六


  老頭答說:「我姓桑,沒有名字,同行船家因我年輕時會用雙槳,都叫我桑鐵槳,又叫桑老鐵,客人叫我老鐵好了!此是我孫兒桑盆子,自我兒子死後只剩祖孫二人,往來江漢之間,乘客,載貨都來。休看船小人少,包你平安。你們如不放心也不勉強,不過明日搭船須要尋那人、貨最多的大船,有那三五商客包下的大船好壞卻是難說。目前吃空手飯的人太多,就是船家好人,也難免於遇見外來的兇險。二位想是年紀大輕,初次出門,由外路來,不知這裡底細。實不相瞞,方才如非孫兒說二位客人忠厚人好,我們也不會多事。我貨物裝得差不多,船中雖有空地,並不在乎這點船飯錢的好處,不對心思的人,他要雇我的船,還恐因他惹事多生枝節不肯載呢!」

  薑飛雖覺這祖孫二人比別的船家神氣,老的鬚髮全白,二目還是黑白分明,看去決不像個歹人。又聽這等說法,料知近來兵荒馬亂,水旱兩路均不清靜,商客必常遇劫,與其搭那大船,因船中客貨太多,引起盜賊生心,倒不如坐這一條艙面全空的小船免得使人注目。即便中途有事,憑自己的本領也能應付,如坐此船清靜舒服得多,好在各人只有一個衣包,以前未用完的銀子又都貼身藏好,看不出來,不會引起壞人注意。念頭一轉,笑說:「這樣乾淨的好船求之不得,我們不過在開封多年,剛剛回鄉,不知這裡虛實,略向老人家打聽兩句,有什不放心處?船飯錢請先說出,我弟兄好作打算。」

  老鐵笑答:「這船是我自家的,我祖孫二人總要吃飯,不過每日多兩升米,我們日夜賣苦力氣,家中人少,飯菜並不太壞,我想客人一定能吃,並不為你添菜,一共值不了多少,到了地頭隨意給,多了不謝,少了不爭,如何?」

  姜飛看出老人豪爽口直,知道這類走江湖的船家不能一例而論,便不再說。沈鴻出門向以薑飛為主,當時議定,二人又無什行李,跟著舟童桑盆子升火燒飯。

  姜飛和沈鴻在艙中把床鋪好,走出一看,聞得飯香,業已快熟,旁邊小火爐上還燉有一鍋肉,另外好些魚蝦準備熱炒,方覺船家方才不曾上岸,怎吃得這樣好法?盆子回顧二人走出,笑說:「客人運氣好,今天菜多,還有酒呢!爺爺行船全看風色,不論日夜,遇到好風我們輪流睡覺,只用一人掌舵,半夜也走。難得今天十四,天晴月明,風向正對,飯已燒熟,就要開船,客人如其不餓,到了前途再吃吧!」

  說時老鐵業已將船啟旋,盆子立往相助,一前一後用長篙將船撐往湖心,到了中流,走出一段,乘著晚風將帆拉起。老鐵在後撐舵,盆子先還手持長篙獨立船頭之上,不時朝水中刺去,遇見對面來船互相招呼,挨得稍近時用篙一點便交錯而過,動作極快。薑飛見他小小年紀,身量和自己差不多高,拿著那又粗又長的竹篙竟會那樣輕巧靈便,一點也不吃力,心方奇怪,打算試他一試,恐露形跡,欲言又止,方說:「你真有本事,小小年紀這大手勁!」

  盆子已將未一篙拔起,懸向舷外,把篙上水點滴盡,插向舷旁,笑嘻嘻回轉身來,把飯鍋放向一旁,準備煎魚。沈鴻誇他能幹勤快,這樣繁重瑣碎的事絲毫也不慌亂,盆子笑答:「這個有什希奇,做慣的事和練武功一樣,久而自成。我看見過一位船客那本領才大呢!我們外行人學得會麼?你們讀書人讀書寫字還不是一樣容易?」

  說時,二人似聽後艄船家咳嗽了一聲,盆子話也說完,薑飛一眼望到舷旁所綁雙槳,每片長達一丈以上,木料看去十分堅實,兩柄已磨成槽,又光又滑,知是用過多年之物。暗忖,這類半大的船應該搖櫓,如何用此雙槳,船形也與常見不同,從未見過,前圓後尖,形如蝌蚪,雙槳分明常用,每片重量少說也七八十斤,木色發黑,幾類鐵制,看去十分沉重,何人有此大力用它划船而進,又不像是擺樣子神氣。見盆子一邊做事,一邊望著二人,滿面笑容,大有親近之意,越想越奇怪,忍不住問道:「這兩片槳少時也要用嗎?」

  盆子毫不驚疑的答道:「這個我還劃他不動,就是爺爺近年年老,能省力就省力,不是有什急事趕路和風浪險惡輕易不用。用起來這船便是逆風逆浪,也比尋常的船快好幾倍,休說客人看了希奇,便我們看慣的人也看了好玩。照今夜這樣天色,只恐看不成功,明日不知有望沒有,好在要走三天才到呢!你二位如和我爺爺談得投機,請他把路趕快一點,只一答應便見到了。」

  薑飛早就覺出操舟老人性剛口直,問時語聲本低,盆子答活更輕,說完又囑二人:「遇事不要多問,爺爺並不願意載客,此是我的主意。他老人家雖不十分和氣,坐我家的船一定平安,並非我爺爺有什倚仗,只為操舟年久,年紀又老,相識人多,誰都知他薄本薄利,辦貨不多,每月至多往來一次,自家夠用便算,極少代人載貨,欺負我們老的老,小的小,太不光棍。

  爺爺和我爹娘以前又做過幾件好事,人都曉得,小的水賊不敢欺負,怕引出別的事,大賊不好意思。有那乖巧一點的商客時常托人來說好話,出了重價,想將我家的船暗中載貨,十人倒有九人拒絕,極少答應。今日是我見你二位在渡口打聽客船時一會工夫,連幫助了四個苦人,都是暗中周濟,沒有讓人知道。你們並非有錢的人,這樣義氣好心從未見過。你對內一窮漢所說勸令謀生的話更有道理。每一個人都有心思力氣,暫時窮苦自所難免,就此倚賴他人救濟,沒有志氣,如何行呢?我越看你們越好,目前水路太不乾淨,再走幾十裡你便看出,前日便有兩船人貨在江中遇盜,人財兩失,還死了好些人命,擄去兩人,恐你們明日誤上賊船。有的船家雖不與水賊通氣,但是有名水賊照例不傷船家,有時還要分紅。他們為了生活,不肯與賊合流,也不說破,客人闖得過是運氣,出了事也與他們無關。

  好在目前官府貪污無能,只會要錢,沒有大不了事,他們以船為業,不載客貨如何謀生呢?有時事情太大,商客告到當官,恐受連累,便換地方,連船帶家逃往遠處,好在強盜不傷他們,於是連家中妻兒都在船上。有的連夥計都不用,改由自家人下手,鬧得一班沒有船的篙師幫人不上,也和水賊成了一党,這班都是善良人民,為了生活所迫,再受水賊誘迫,雖會一點水性,本領不高,出事犯案他們倒黴,受刑送命,搶來財物歸賊頭所有,分到一點殘湯冷飯剛夠衣食,不做又要餓死,真叫可憐。遇到這樣朝廷官府有什法想?」

  沈、薑二人一聽,那麼重大的木槳,老鐵竟能運用,大為驚奇。盆子所說又極入情入理,越說越投機,天也快黑起來,老鐵祖孫本定客人先吃,二人自然不肯,結果因要一人掌舵,不能同食,這才改為祖孫二人輪流陪客。

  船家桑老鐵性頗孤做,先對沈、薑二人神情落漠,無多言語,後見這兩少年船客詞色謙和,對人誠懇,不由生出好感,改了笑容,幾杯酒一下肚,話便多了起來,所談都是官貪吏酷、惡霸橫行、豪紳大族倚仗財勢、欺壓善良,以致民不聊生、盜賊蜂起憤慨的話。後又談到水路不靖,船客困在水中無路可逃,遇上水寇比在旱路遇見盜賊更難逃命。他這條船如非船形奇特,往來多年,兩子在日相識人多,又從不肯載貴重客貨,做那誤己誤人之事。一般水寇知道此船無什油水,便奪了去值不了多少錢,並還岔眼,外行也不會用。這班水寇都在沿江隱僻之區藏伏,少則五六人,至多四五十人做一夥,駕上幾條小船往來打搶,不似洞庭君山那夥江洋大盜,水旱兩路全部設有大寨。拿了船去無處存放,再被兒子生前那班好友知道還要仗義拔刀,惹出亂子,至少也是兩敗俱傷,想想大不值得,不肯下手。

  我祖孫二人因此才得吃這一碗說苦不苦、說甜不甜的粗茶淡飯,每次往來都是自家載物販賣,夠了全家老少三四人的衣食也不多求。好些同行均勸我靠著兩個兒子的情面往來販運,每月多走兩次便可發一小財。其實他們不明白樹大招風、財多引禍的道理,這等荒涼年間,能夠溫飽已是萬幸。老河口往來的大小舟船連走川江的少說有好幾千,能夠終年無事、不往外碼頭避禍的能有幾隻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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