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李壽民 > 獨手丐 | 上頁 下頁
三二


  因知商氏弟兄各有特性,老大表面陰柔,性更兇暴,近年滿口樹大招風,管得手下越嚴,事無大小均要請命而行,不許擅專,違令必殺。堡內只管隨便,對外卻不許絲毫自主,此時如將自己所疑告知,就許戲也不看,將這兩小孩子喊去,一言不合立加威逼拷問,萬一由此樹下強敵,和上年一樣生出事來,至今末了,豈不冤枉?不在告知,又是不合。略一盤算,先令一賊黨前往稟告,只說有兩少年來討馬料,見黑夜荒野,來人小小年紀並馬飛馳,武功也似有點根底,人更伶俐可愛,意欲收為徒弟,現已留將下來。少時盤問明瞭來歷,要是來人師長有什來歷,便以客禮相待,就便賣好結交。如是對頭一面,形跡可疑,肯拜師入夥便罷,如其固執不肯,再要不是材料,等過了寨主喜事殺死拉倒。心想憑著多年交情,暫時不與明言,可以做主,一面命人如言往報,一面細心考察。

  哪知這小兩弟兄全都似是而非,說他不是線上門裡的人,有時又似一個有來歷的行家子弟;說是江湖上成名人物的後輩初出歷練,又有好些文不對題,答非所問,好些門裡的話全都不懂。始而又好笑,又好氣,當時揭破也罷,偏又仔細太甚,既覺對方目光與眾不同,仿佛內功頗有根底,又見始終只有小的一人答話,大的神態安詳,沉穩已極,既未交代一句似是而非的過節,也未說過一句外行話,輕不開口,看去像個讀書人,腳底偏是那麼輕健堅實。一問那馬來歷,更是小的搶先開口,所說雖是不三不四,輕一句重一句,」

  有的地方卻又不似尋常。在在江湖上混了多年,對這兩個從未聽到過的小人偏會吃他不透,同時看出大的一個雖是詞色安詳,毫無表示,小的似已明白神氣,偏是那麼但然自若,仿佛主人來歷已被看破,並未放在他兩人的心上。

  盤問了一陣,查看不出一個道理,又疑來人來歷甚大,但不願露出真相。這類事本來常有,來人往往含有用意,或奉師長之命,不願人知,應付不好便是後患。也許薑飛年輕口快,一面應答一面掩飾,假裝糊塗,無論如何這兩小弟兄決非尋常。真要名家子弟由此路過,或是有為而來,再要盤問下去反顯小氣。無奈那匹花馬頗關重要,頭領如知此馬落在別人手中,明知不問,定必大怒,又決不能輕易放過。想了又想,便改了主意。因料對方如其真有來歷,小小年紀騎此名馬長路奔馳,身後師長定是極有名望的能手。照例對方來歷既經看出,便應按照江湖規矩以賓禮相待,越厚越好,這等待承業已失禮;如再雙方叫破,當面考量,休說動手不勝是丟大人,對方這點年紀,口齒如此伶俐,過節上稍微疏忽,被他問住也極難堪。

  最可氣是始終二人一樣,含而不露,所說的話似真似假。來人武功全在所騎那匹馬和動作之間稍微看出幾分,深淺莫測。此事本極難處,幸而天降大雨,正好留客,不由又生一計,知那花馬對方定必十分看重,來時口氣業已露出,正好借此試探,夜來借著喂馬上藥去往馬房走動,看他如何。如其所料不錯,真有什大來歷,此馬又是那匹北天山異種、江湖上有名的千里駒,和來人所說一樣,生人決難近身,對方必定驚覺,趕往察看。第一,來人本領路道先可看出幾分;跟著再照預計試探明瞭來歷用意,立可相機而行。越想越覺有理,便命得力嘍羅張五在旁守候,暗察二人神色動靜,一面照計行事。

  田通在賊黨中地位頗高,又多計謀,是個有權力的頭領,發令之後便去戲場,略探商氏弟兄對以前馬主人的口氣。回來自往後院臥房歇息等候,先聽張五來報,說兩小弟兄早已上炕,始終神態自然,若無其事。偶然向其探詢,也問不出個道理。後來暗中察探,小的上床便自睡熟,大的似未合眼。跟著派去醫馬的人走往馬房,那馬果然厲害,用盡方法不能近身,還被踢傷一人,帶去燈火也被踢滅。姓沈的聞得馬嘶,忽然起身,悄俏掩往旁窗,向外窺探,也未見他持有兵器。我們的人原是有意叫他看破,他竟毫無舉動。人走之後便自臥倒,也未現出驚慌神態。田通聞報大為驚奇,覺著這兩人無論是什來路,這樣寶貴的名馬又不是不愛惜,有人深夜前往,現出盜馬形跡,怎會置之不理,連同伴也未喊醒?先前暗中留意,身邊好似帶有鐵器,但是極短,暗藏腰間,不是留心看他走動決看不出,必是一件奇怪兵刃,也許還有暗器,偏不露出,越是這樣鎮靜,越不可輕視。正覺事情扎手,進退兩難,沒有此馬還可大家裝不知道,好好待承,明日送走了事;偏又有這一匹寶馬,除非真有極大來歷,便為此結仇樹敵也決不能放過。

  何況自送上門的買賣,頭領知道豈不大跳?正想當夜如再試探不出,索性明日告知商仁,與來人當面明言,再行定奪。忽又接報,賊黨照他所說,連往馬房路上往來走動了幾次,這兩小弟兄一個也未起身。後往窗前窺探,大的一個似仍清醒未睡。跟著張五來說,沈鴻因見窗外有人窺探,曾由枕旁取出一物,一抖便直,寒光閃閃,不知是何兵刃。隔門窺探沒有看真,也未喊醒同伴,隔了一會便打起呼來,也不知他真假,是否睡熟還是做作。田通仔細一想,剛悟出一個道理,商義忽然尋來,談起此事。商義外表兇惡,人卻豪爽,聞言力主既是看准此馬,無論如何也不能輕易放過,十九翻臉,無須顧忌。當下想好主意,喊來幾個得力賊黨,令往前面照著所說行事,對方如未驚醒,可將小的一個設法喊來。大的如醒自同喊到,否則暫時不必驚動。

  這時天已快亮,田通原想留個退步,以為薑飛年輕,又愛說話,就不嚇倒也可問出來歷。賊黨到後一看,二人全都未醒,便在窗外弄些響聲。薑飛早睡,業已睡夠,又正內急,當時驚醒,走出小解。張五本要掩進,立時傳話把人引走,窗外那賊最有閱歷,先見薑飛收那兵器,當時認出他的來歷,不禁大驚,想了想便掩進房中,將兩支鉤連槍連判官筆帶暗器一齊偷走。沈鴻睡得正香,毫未驚覺,因此賊黨對這兩人越發輕視。途遇張五回來匆匆告知,由此並未再來。張五轉托同黨代為看守,在對面房中和衣而臥,醒來天已近午。雖料定沈鴻是個假充內行的半吊子,又好氣,又好笑,知其至多還有半日活命。但因昨夜奉令不問姓沈的虛實真假、有無來歷、本領大小,在未奉令以前仍要好好款待,設法敷衍,不可怠慢,露出本相,只得忍著悶氣,拿來面水點心。因裡面還無音信,對方又在盤問姜飛何往,先想領往戲場支吾一陣。後聽沈鴻要往看馬,打算就便試他深淺,不料洪景奉命窺探,見那馬如此服從,已是驚奇。後聽所尋的人隱居臥眉峰下,心更一動,跟著取出雙連環,越發大驚,拿了便往回趕。

  另一面薑飛卻幾乎吃了大虧。因其上來膽大,發話譏嘲,田、商二賊本就氣在心裡,坐定之後,見薑飛大模大樣端起茶杯就喝,先還忍氣,疑心對方抓住自己過節,有意輕視,即此已難忍受,再聽所說的話並不是江湖上人的口氣,商義首先獰笑說道:「你師長貴姓?你那匹馬哪裡來的?叫什麼名字?」

  薑飛假話已說在先,年輕面嫩,改不過口來,咬定那馬是表兄沈鴻兩年前好友所贈,我們叫它花馬,並未起什名字。商義哈哈笑道:「你連此馬來歷和它那年威震潼關、幫助主人獨鬥雙雄五鳥、人稱千里飛騎花雲豹的英名都不知道,還在這裡亂說。好好說出師長姓名和你的來歷用意,只要問出有點交情,看你年幼無知,再要知道厲害,拜在我田二哥門下,還能轉禍為福,否則休想活命。」

  姜飛聞言知露馬腳,心想自己原是十兩銀子買來,幾時知道此馬名字?仗著膽大機警,覺著雖然誤入賊巢,看他們前後相待仿佛並未輕視,事已至此,好說無用,平白丟人,轉不如和他硬挺為是,立時假裝發怒,冷笑道:「我和你們雖然道路不同,井水不犯河水。昨夜原是無心至此,本意將馬喂好立時起身。你們真是好漢,看上我這匹馬,只管明言。一匹馬送人小事一段,我弟兄只要對方是個真好朋友,彼此投機,便比此馬貴重百倍,也決不放在心上。如其恃強淩弱,倚仗人多,休看我們年輕力弱,氣卻不輸,任他千軍萬馬,好歹也須一拼死活,只要真刀真槍,死而無怨。這位田朋友先拿我們當客人看待,接進莊來再三挽留,我弟兄還覺主人是好朋友,不愧江湖義氣,誰知竟是詭計。當面不敢動手,騙進莊來,天還未亮,欺我年小,命人引到此地,進門便耀武揚威,虛張聲勢,其實自己丟人,並不能將我嚇倒,此時偏又說出無禮的話。

  實不相瞞,我們師長不止一位,說將出來也許要嚇你們一跳。但我弟兄武藝未成,便背師下山,第一次遇到你們這樣從未聽說過的英雄人物,我已覺得丟人,不願把師長饒上。明知你們人多,由昨夜到今早我早看出破綻,心想既是英雄好漢,定是光明磊落,真說真做,決不會以大欺小,以強淩弱。長路疲乏,睡得又香又甜,一點沒把你們當成小人。方才命人來請,我們身邊均帶有師傳武當派的獨門兵刃暗器,也因不願失禮,放在房內不肯帶來。如今手無寸鐵,要殺開刀,兄弟決不在乎。至於那匹花雲豹,不錯是有來歷,名字也早知道,我既能隨便騎它,不問何時到手,自有原故,否則這樣好馬怎會到手,再說也制它不住。素昧平生,馬主人又是那樣一再囑咐,怎會一問就說?既落你手,死活聽便,再要耀武揚威,我說的話就不好聽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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