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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六


  越想越傷心,又覺就此短短一兩日的聚首,難得當夜只有三人在座,一時良機,索性把平腎心意吐露出來,也使對方知道自己實是相逢恨晚,並非真個薄情。滿擬表明為止,不料自己固然誠中形外,對方更是熱情癡愛,在在流露,口氣也是越來越露骨,蘭珠又在暗中推波助瀾。由不得生了一點戒心,想要開口,又不忍使雙方心中難過,不禁遲疑。

  蘭珠聰慧絕倫,早看出靈筠心情不定。自己原想乘這兩三日內,互把心志言明。好在不久入山同修,丈夫為人素所深知,雖然鍾愛靈筠,只想結為良友,時共往還,決無他念。不過情感太熱,除非靈筠也和他一樣相愛以心,才得安慰。靈筠偏又生性仁柔,受慣小人挾制,多疑好勝,恐其心生誤會,一去不來。及見當夜男女雙方都是情深一往,自然流露,正代二人高興。忽見靈筠玉頰生紅,秀眉微鎖,似嗔似疑之狀。丈夫話更露骨,惟恐失言,轉使疑慮,便朝李琦故意嬌嗔道:「既然你說人貴知心,何必落於言詮,我早說過,自來夙緣不解,定數難移,怎麼也擺脫不開。

  此時楚囚相對,固是無謂,便是多說未來空話,也是多餘。非我誇口,今日因為是骨肉知己,同道良夜,共只三人,所備菜雖不多,無一樣不是我夫妻平日留心記下筠姊喜食之物;並因筠姊喜食魚蝦,特意命紅杏帶了數人前往堡民為老堡主所備,非經年時佳節,輕不取用的後山小靈沼魚池之內,釣來的鮮蝦,以及中天他特產桂鯽。別處鯽魚不過斤余,一滿二斤,魚皮便老。聽說江蘇六合縣龍池鯽魚,最大者達三斤以上,越大越肥嫩。但也不如天池產柔嫩肥鮮,天然有一種桂花香味,魚的肝臟更是雋品,筠姊來此數月,因其出產無多,尚未嘗過。

  那蝦更是肥鮮長大,黃多子肥,長約一寸。炒成以後,滿碗紅油,香腴無比。休說別人,連你七哥也是沾了筠姊的光,初次進口。生艙熟炒,今夜生熟均備。本來早就奉上,因我們正談心事,夜飯吃過不久,筠姊將有遠行,此是小妹一點敬意,非要筠姊改愁為歡,我才拿出來呢。」

  靈筠聞言,知道蘭珠此舉,固然一半為了夫妻恩愛太深,不願丈夫相思太苦。又知雙方發情止禮,心志高潔,只想結一知己忘形之交,決無蕩檢逾閑之慮。惟恐自己多疑誤會,百計求全,一半也實在和自己一見投緣,越處情分越厚之故。見她詞色那麼誠懇,好生感激。暗忖:「造化不仁,專喜捉弄多情男女,使自己幼遭家難,身世飄零,致落好人算中。休說此別茫茫,知心良友難於再見,連這好一個至交姊妹,也未必再能相逢。」

  當時百感交集,方才想說的幾句話,哪裡還好意思出口。繼一想:「這一雙夫妻真個難得,實是平生第一知己,可惜不會再見,共總短短一二日的光陰。如不是他委曲求全,百計維護,薄幸人固是身敗名裂,便自己也必連帶受辱,還要累及居停主人。再如使其傷心絕望,未免心腸太狠。再說,也對蘭珠不住。何不把話岔開,只作閒談,再相機迎合對方心意,說上兩句好聽的話,今生固然不能接受他的深情,也使他心頭得點安慰,不在人家癡情熱愛一場。」

  靈筠人既溫柔美豔,加以年紀較長,長於詞令,少婦風華,另具勝場,念頭一轉,決計忍住心頭苦痛,強為歡笑,陪著兩位多情之人,作此長夜之飲。隨口笑道:「我見蘭妹約我消夜,以為必有盛設。誰知滿桌均是瓜果蜜餞等零食,酒菜只有三樣,比起平日九俠消夜的酒菜,竟少了十之七八。方才夜飯時,別緒縈懷,又想來此暢飲,並未吃飽,心正失望,疑心主人只是口惠,並無珍味,不料還有這好口福。別的不說,小妹生長江南,遠離故地已有多年,在這大漠窮荒,似此風味久已不嘗,何況又是魚蝦中的雋品。蘭妹這一說,還未到口,食指已動,只顧口饞,連心事都忘懷了。還不快些拿來,先飽口福,再聆賢夫婦的高論麼?」

  李琦平日對於靈筠,全神貫注,遇事留心,惟恐不盡。先前忙著談話,離愁萬種,互致纏綿,誰也無心飲食。及聽靈筠這等說法,先想起心上人飯吃太少,不等說完,便喚海棠,快把熗蝦先去取來。蘭珠笑道:「你平日統率三軍,固是沉著穩練;便對眾同盟弟兄姊妹,也頗氣度端凝,長幼得體,於萬分親熱之中,隱有領袖群倫之概。未成婚前,我還恐你過於持重,不輕言笑,無什意思。誰知你那英雄豐矩,道學氣派,竟是個紙老虎。對外還好,只要和我們在一起,立時馴如羔羊,說不出那樣溫存體貼,偏又處處真誠,並無一毫虛偽。只嫌有時天真過度,那麼記性好的人,竟會把眼前的事忘個乾淨。方才你不時在暗中和我說,我們三人別遠會稀,以後再像今夜這等良晤,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如願,連兩個心腹」

  丫頭都不令在側,所有菜肴,均由你我親制,以示菜雖不豐,其意甚誠麼?因為不願第四人在座,五姊、九妹今夜已有言語嘲笑,說我夫妻對她們見外,明早相見,不免還要受嘲,你怎全都忘卻了?」

  李琦笑道:「我真荒唐,也為筠妹遠行心中愁煩,沒想到所有菜肴俱在外屋,連風爐、炭火。佐料均早搬進。待我先做頭一樣。」

  說罷起身,往外間走去。

  靈筠先見酒菜只是三樣,並未留意。自從改了前念,覺著方才不曾吃飽,時已深夜,腹際微饑,桌上均是平素喜食之物,好在彼此至交,不拘形跡,說完前言,便自撿了一塊風雞,正要入口。見蘭珠起立,將桌上瓜果糖食移向旁桌,忽然發現,無論瓜果糖食,也都是三樣合裝一大盤,盤底並有用紅緞子剪繡成的如意吉祥花草,以為襯托,心方一動。又聽蘭珠說,是夜只此三人同席,連兩個心腹慧婢均早遣走,又是主人輪流做菜。惟恐女主人藉故離開,孤男寡女,好些不便,心方有些疑慮,李琦已往外走去。蘭珠見她神色不定,心中明白,暗笑:

  「丈夫固是癡得可憐可笑,靈筠也空自聰明,至今還未分辨出丈夫為人心性。似此善惡不分,優柔寡斷,難怪以前吃虧上當。照著那日谷師叔仙示的口氣,將來不是我夫妻苦心相助,即便保得殘生,也必受那無量痛苦艱危,並須投身魔教,方能保命。雖然魔母波旬婆夫婦與別的邪魔左道不同,將來仍許同歸於正,如非丈夫夙孽難斷,始終情癡,休說由此絕交,便是稍微失望心冷,你也不了。真不知這樣一個好人,獨對我丈夫為何這等薄情?最可氣的是,明知心地光明,還要處處提防。真要有什二心,便無人相助,你也難逃掌握,頭一個,衛壁便非死不可,如何肯做違心之事,百計保全呢?」

  蘭珠雖然愛護靈筠,情如姊妹,只嫌她對於李琦不情之義太多,心中未免不平。故意笑道:「人最難得知己。七哥為人,有剛有柔,性情古怪,癡得可憐。我常對他說,只我一人是他知己,他也深以為然。筠姊今夜竟肯臨貺,長夜暢飲,毫無猜疑,也總算是難得。不在他自和筠姊相見這些日來,盡情維護的一片苦心了。他對衛璧,實是深惡痛絕,鄙薄萬分,因為愛屋及烏,不特處處維護,委曲求全,甘犯堡規,徇情招謗,並謂此人一日不能歸善,筠姊永無心身康泰之日,競想乘著火窟取寶,暗中相助。

  除非此人真個喪盡天良,將來為了寵妾,謀害筠姊,那是萬不能容而外,只要筠姊一日不受害逃亡,離他而去,決不傷他一根毫髮。如此存心,休說筠姊聰明多情,能明白他的為人,就是我和筠姊易地而處,便和他孤男寡女,相對一室,自家問心得過,也決不再恤人言,哪還對他有什疑慮呢?」

  靈筠聞言,知道自己心情又被看破。心想:「他雖然癡得可憐,便你對他,豈不也是和他對我一樣,只求丈夫喜慰,便犧牲自己,也所甘心?平日對我情逾骨肉,只是見我對他稍微冷淡,便自不悅。所說並非無理,只是我處境艱難,人言可畏,稍有不合,誤己誤人,我也對你不起,何苦來呢。」

  繼一想:「此時丈夫性命在他掌握之中,即便自己守貞不二,去此一個大難關,豈不也多指望,何況丈夫生心謀叛,多行不義,按照堡規,本來該死,便下殺手,也無話說,如他有意,正是良機,如何反出死力相助?自己果是多疑,冤枉了他。」

  又見蘭珠說時面帶強笑,似有不快之意。自己仗他夫婦萬分愛護,習慣不覺,休說是他,便是蘭珠,也覺有些愧對。再一回憶以往言行,多半不情,平日不覺得,此時想起,處處難堪,不是言語所能分辨,正賠笑臉,想說兩句,李琦已捧了一個三角磁壇和三盤佐料進來,放在桌上,笑道:「筠妹快用,這蝦全是活的,留神滿桌亂蹦,髒了衣服。我算計五姊、九妹少時要來,還給她們留了一份。先陪筠妹飲上幾杯蘭珠特製的三花香露,我再炒那熱蝦去。」

  靈筠早聽磁壇中寨餌亂響,聞言便把磁蓋微啟,立有三隻兩寸半長的大蝦蹦將出來。靈筠笑說:「這蝦怎如此大而多力?」

  繼手伸處,用筷夾住一個。李琦、蘭珠早有防備,又都手明眼快,一人一隻,把另兩隻活蝦也分別夾住。蘭珠笑道:「這三盤佐料,腐鹵之外,一盤薑醋,一盤特製醬乳。此是好兆,恰巧一人得著一個。請筠姊隨意蘸著嘗吧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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