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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二


  陳英暗中偷窺,見她先往高處,四外一看,歸途又繞往崖腰洞口,知和江氏母女說話,因嫌範顯周身污穢,不肯親自動手,暗忖:這位師兄也真太愛乾淨,如被范師兄看出,豈不又要生氣?便裝等候藥性,停了一停方始下手,照所說的地方將筋骨一捏,跟手又是一掌,當時把穴道震開,人便復原,方問:「范師兄好了麼?」

  範顯想起淨波除方才用手指點了一點穴道而外,始終不再伸出手來,立處相隔又在丈許以外,並由陳英代辦,越發有氣,冷笑答道:「我一個窮叫花子,只知奉命行道,救濟苦人,什麼叫痛苦污穢,全不放在心上。方才又蒙那位出家人大發慈悲,將我點倒。知覺已失,除卻聽人擺佈,哪有痛苦?難為她這樣愛乾淨的人,會看我師父的情面,把那麼寶貴的靈藥賞我這樣又窮又髒的叫花子,豈不冤枉?老弟你既不怕髒,請將賊頭首級代我取來,還有那條斷臂、一支鐵杖。我此時剛上了藥,不宜走動。

  人家佛門清淨之地,我不似你這樣年輕乾淨的好客人,一個窮叫花子怎敢登門?你說人家不要,便我自己也不好意思。好在我一向席地幕天,四海為家,風餐露宿,隨遇而安,只有七尺之地,不問是泥土是山石,全日坐臥,並不相干。只在此養息片時,等你們去後,將這破衣服上血跡洗淨須自上路。免得此時脫了衣服,人家見我大髒,又看不順眼。誰叫我上來自不小心,命中晦氣,受了人家的好處,有什麼話說呢?」

  陳英見他滿臉憤激之容,恐其越說越難聽,又無法插口,只得賠著笑臉,連聲應諾,惟恐淨波走來聽見,不敢答話。好容易盼到說完,遙望淨波由崖上縱落,緩步走來,忽然醒悟,暗忖:此人真個聰明,必早看出範顯性太乖張,難免惱羞成怒,說話難聽,借著追尋逃賊,故意避開;江氏母女必被止住,故此一人未來。忙照所說辦好,拿了過來。范顯心中恨毒,單手拿起金三連的人頭,凶睛怒凸,獰笑道:「老子今日疏忽,不曾親手殺賊,大大的便宜了你這個狗強盜!」

  說罷張口便咬。

  陳英恐他怒極發狂,婉言勸道:「范師兄病體初愈,不宜動氣,無知死骨,何必如此?」

  範顯越想越氣,咬了兩口,覺著血腥刺鼻,不願再咬,牙齒一挫,單手朝地一拍,立成粉碎。陳英想起他一身破衣通是血污狼藉,如何上路?忙將上衣脫下與他披上。范顯執意不要,說:「這樣衣服我穿不慣,再說也不稱身,人家還當我偷來的呢。」

  淨波恰巧走到,接口笑說:「師弟客邊,衣服不多,大小也不合身,我已命人去取,不久就要來了。」

  範顯本想乘機挖苦幾句,固執不要,抬頭一看,淨波正睜著一雙黑白分明,澄如秋水的秀目,滿臉和善之容,望著自己,人既美麗,神態氣度又是那麼嫻雅溫和,儀態萬方,喜氣迎人,如非方才親眼得見那樣高的本領,決想不到這樣一個容止清華,一塵不染的畫圖中人,會是身輕飛鳥,力逾虎豹,殺賊如同兒戲的俠尼,如此高人奇俠,便是狂做一點也不為過,自己又不該得了人家好處,心生慚愧,氣便消了一些,改口說道:「今日多謝你了。」

  跟著小鳳趕來,因已得過師父指教,見面便拜,口喊:「師伯孤身一人,殺得群賊落花流水,受傷由於暗算,不是真敗。師父不來,狗強盜挨了一鐵杖也非死不可。你老人家是長輩,方才你那七進七轉的身法,可能傳授弟子麼?」

  淨波見她行完了禮便說便宜話,還要想學人家師傳身法,暗罵:「此女實在狡猾,將來非嚴加管束不可!」

  忙喝:「范師伯重傷初愈還要養息,你想求教,也要看什麼時候,如何這樣冒失?」

  哪知範顯天性奇特,先見二女最大的也不過十三四歲,竟有那樣好的武功,已是歡喜;這一對面,看她年紀更小,貌相醜怪,穿著一身補洗乾淨的破舊短裝,跪在面前又說又笑,神態十分天真,先就對了心思,也不理淨波,接口笑道:「你小小年紀竟能殺賊,實在可嘉。休看我重傷未愈,傳你手法並不妨事。你武功又得有高明傳授,一點就透,無須動手。你師父是乾淨人,佛門淨地我不便登門,等你師父走後,我再傳你便了。」

  小鳳原是一句戲言,不料對方竟當了真,好生歡喜,不由把方才厭惡之意去個乾淨,重又大喜拜謝。隔不一會,便由一個中年農婦送來一身舊衣,說是她丈夫生前所穿。范顯一看大小正好,便笑道:「我向不受人禮物,除非有人托我代做好事救人,無故不取一絲一粟。這便算你學武功的謝禮吧。」

  淨波知不投機,再如敷衍又要聽他閒話,索性一言不發,道聲「再見」,便自走去。

  陳英便令小鳳去取酒食茶水。範顯力言:「我不須此,老弟請走,不要管我。你是好人,來日方長,你如敷衍,我反有氣。」

  說罷,回手取出身邊鍋盔牛肉,也不管上面血污,拿起便咬。

  小鳳忙去取了一壺溪水,跑來笑說:「我知范師伯歡喜爽快,吃慣冷水。這水又涼又甜,有心火的人准保吃了爽快。」

  範顯哈哈笑道:「你這娃兒真乖,可惜是個女的,否則非把你帶走跟我做個小叫花不可了。」

  小鳳笑道:「我說實話,我真喜歡師伯這樣爽快人。可惜拜了師父,不是男子,否則我真想當個小叫花,跟你老人家雲遊四海,見識見識,省得守在庵中氣悶,哪裡都不能去。不過范師怕樣樣都好,就是大髒一點,看了有點噁心,我想日子一多也成習慣,上來難免麻煩,身上發癢難過罷了。」

  陳英見她油腔滑調,暗中嘲笑,方恐激怒,代她發急,哪知範顯一點不以為意,反笑駡道:「小丑鬼嫌我髒麼?你師伯隱身乞丐之中,休看人髒,心裡乾淨。我也知道不得人心,像你這樣當面直說我倒不怪,最恨人裝模作樣,還要假意敷衍。本來我髒,天性如此,只不為惡,有什相干?當面不說,背後罵人,才可恨呢。」

  陳英恐雙方越說越多,正想設詞岔開,小鳳見他幹在那裡還不肯定,看出範顯脾氣古怪,笑說:「方才那位姊姊是個啞巴,她名桑湄,從小父母雙亡。我見她孤身一人寄住親戚家中,十分可憐,幾次求師父收她為徒,均未答應。這兩年來雖也隨同學武,師父也肯傳授指點,終不肯收她為徒,氣得她想起就哭,又不會開口,平時用功最勤,難得有此機會,我到洞中把她喊來,就便看幾個賊黨想逃沒有,可好?」

  陳英知她心意,還未及答,範顯已怒道:「老弟怎麼這樣女人腔!你在此於我有什麼益處?將來見面再找地方痛飲好酒,盡興說笑,不是一樣?只恐你到時嫌我討厭,避而不見呢!還不快走,我的說話就難聽了。」

  陳英遭了沒趣,知道此人不通人情,只得應諾走去。還未入洞,便見啞女奔出,手持一紙。接過一看,上寫:「急事待商,請速回庵一談。」

  越崖而過比較要近得多,啞女便往前面引路,忙即回走,匆匆援上崖頂。

  回顧啞女,並未跟來。到庵一問,淨波笑道:「這類無知的人,與他有什麼多說!我因小師妹將來隱居江南,難免與之相遇。此人任性恃強,一與往來決無好處,故連伯母一齊請回,不與相見。好在他未看出。我那孽徒小鳳殺心大重,實是可慮,最可笑是,那些賊黨膽已嚇破,不問悔過真假,傷未好前怎敢逃走?她偏用上許多心機,不肯給人自新之路,最好賊黨一逃,她好動手,這等存心,如何要得?你看范師兄便看她對心思,如我料得不差,許連呂師伯的嫡傳掌法一齊傳授也未可知。

  你雖不是外人,這類師門嫡傳,不是有了藉口,豈敢隨便傳人?他私相授受,傳於小鳳,已是擔了責任,再要被你在旁得去,休說師長,便是同門追問也無話可答。其實此人一意孤行,並不在乎此,主要還是我們這樣人根本不會投機,對你雖比我好得多,要使他開口見腸,知無不言,決辦不到。轉不如小鳳和啞女桑湄反能討他歡喜。尤其小鳳人小鬼大,善於鑒貌辨色,更投他的脾胃。你只見他身受重傷,我又沒有接待,不好意思就走。不知此人狂做乖張,結果求榮反辱,豈不冤枉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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