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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六


  剛服侍小妹洗滌乾淨,忽然想起天氣溫暖,為圖省便,四人共只兩個衣包,別時因小妹還要翻山,上下比較費力,全被江明拿去。下衣已汙,沒有換的,想了想,只得先把屋中打掃乾淨,將便桶浴盆拿往後門外面匆勿沖洗乾淨,將桶盆放在瀑布下面,任其沖刷,再將下衣絞幹,就在外面樹上晾好,趕進房內。小妹已急得要哭,人又疲倦,不能走動。阮蓮再三勸慰,仍用被頭將小妹包好,捧到外面軟床之上。見童、陳等四人已全不在,玉琪將面朝裡,知其有心回避,暗告小妹,也覺這些少年男子真個難得。

  阮蓮先去林外放了一支流星,回來正將遇救經過錦上添花,說得主人好上加好,小妹自然感動。跟著便見陳實等四人由外走回,說:「方才去往花林深處同用酒飯,因見世妹有事,又忙起身探賊防敵,故未招呼。酒食已準備好,本想請世妹一人先用,來時忽見前面大放光明,仔細一看,光中現出一男一女,好似令姊、明弟,相隔不遠,不久必要尋到,等他二人到後,同用也好。」

  阮蓮聞言,忙往外跑,忽然想起身有寶珠,何不對照?剛一取出,畢定回顧身後大放光明,先當二人走來,後見阮蓮也有一粒寶珠,問知覆盆老人殺蛟所得,正在讚美,玉琪忽令童一亨來說:「先聽前面珠光照耀,還沒想到這等亮法。三妹並未出林,這樣茂盛的花樹,珠光照揚上騰,臥處一帶已是光明如晝,遠看定必更亮。先未在意,因聽江家姊姊連聲警告,恐被來賊發現,特命轉告三妹,速將寶珠收起。井請陳實等三人急速起身,去往前途查看,遇見阮、江二人,也請其收珠速來。」

  正說之間,前面珠光忽隱,阮蓮也忙將珠收起,回到林內。等了一陣,正在談說經過,玉琪也轉過身來,由童一亨去準備酒食,將先用碗筷洗淨備用,一面和二女問答談話,並勸小妹閉目靜養,下去還有一點難受,但非痛苦,他也如此,過了今夜,人便復原,井有驚人神力。二女聽他辭色誠懇周到,十分關切,人又那麼正直聰明,氣度高雅,不覺投機,仿佛良友重逢,並非萍水之交。玉琪因陳實等三人去了好一會,阮、江二人還未見到,恐阮蓮腹饑,便問:「三妹,可要先用一點食物?」

  二女聞言,心中驚疑,正在商量令阮蓮出林呼喊,阮、江二人已然趕到,走了進來。先見小妹病勢不輕,以為受了重傷,二人全都傷心愁急,趕到身旁,剛在哭問,阮蓮忙把因禍得福經過詳細說出,小妹被玉琪抱來之事仍未明言。阮菡心細,方要追問,阮蓮忙使眼色止住,又講:「前聽覆盆老大公說,蛟珠不但避水、夜明,並能去毒,想不到這樣靈效。早知如此,看花以前將它取出,大姊怎會吃這大虧?幸而因禍得福,不是這樣,怎會與李六哥和諸位世哥相見,結為患難之交?先不知賊党要往黑風頂去尋壺公老人,也由這條路走。他們人多,事出意料,早晚必要遇上,一不小心,便受暗算。今有諸位世哥相助,如能就此除去,豈非快事?否則因我一念之錯,貪著奇花,闖此大禍,以後拿什麼臉見明弟和老伯母呢!」

  阮菡料知中間還有隱情,不便追問,正說:「人生遇合,都是前緣。」

  童一亨已將酒菜擺好,來請人座,並說:「床鋪被褥,少時有人送來。因江大姊不便移動,須睡軟床,又要露宿,六哥也是一樣。諸位姊妹和江賢弟均須在此住上一夜。方才已托來人帶信,許因六哥所用軟床還要現制,須用雙層厚布,並有一個網將人綁住,方兔藥性發作將人滾落地下,力氣又大,難於制服。雖然未必會失去知覺,但是藥力太大,不可不防,所以都要堅牢,不然早送來了。余大哥本定今夜來此照料,因有前輩遠客新來,不能離開,又知畢、歸二兄已回,終有一人留下,我又回轉,他多半不來了。江大姊是女子,我們男子不便招呼,子夜以前,還要吃點東西,我已備好,請二位姊妹和明弟早點吃完,萬一賊黨尋來,也好殺他一個痛快。」

  四人見他生得又矮又醜,不似歸福那樣精靈,說起話來指手畫腳,搖頭晃腦,和黑摩勒的徒弟鐵牛一樣滑稽,側顧玉琪,又自坐起,似想陪客。阮蓮知他不宜勞動,忙即勸住,稱謝不已。玉琪只得應了。

  三人剛一坐定,阮蓮偷覷玉琪常朝小妹偷看,面色似喜似憂,似想心事,中間又把童一亨喊去耳語,聲音甚低,仿佛聽到「江家姊姊服藥太多,可將那粒丸藥放在粥內,更見靈效,井免少時藥性大發,難免受苦」。一亨意似不舍,說:「此藥共只一粒,如何送人?」

  玉琪似有怒意,又低聲說了幾句,毫未聽清,一亨方始應聲走去。因玉琪雖是客居,乃主人余一同門弟兄,山中土地肥美,出產豐富,又有魚塘,百物皆備,方才來人帶來許多酒肉菜蔬,一亨烹調又好,擺了一桌,甚是豐美。一亨已先吃過,並未同坐,卻在一旁添飯端菜,往來奔走,又去備好麵湯,周到已極。三人實不過意,再三推謝。玉琪連說:「自己弟兄姊妹,你們初來不熟,並非客氣。明日如其不走,便是大家動手。七弟和我患難骨肉,生死之交,平日形影不離,無異一人化身為二,他就是我,不必客氣。」

  後又談起一亨乃玉琪另交好友,並非同門師兄弟,生有特性,只服玉琪一人,無論何事,奉命必行,別人就差得多。三人見他人極天真粗豪,卻又聰明精細,時候一久,俱都喜他。

  吃完,天己深夜。陳實等三人未歸,眾人床榻被褥已由餘家命人送來。玉琪所臥軟床須懸兩樹之間,樹幹既要堅實,相隔又不宜太遠。內有二枝均離小妹太近,玉琪執意不肯。後來阮蓮看出玉琪避嫌,再三勸說:「我們都是自己人,又非世俗兒女,患難之中,有什拘泥嫌忌?我們已多愧對,又不知藥性發作是何光景。再如為了我們受罪,心更難安。並非兩床都在一起,何必如此固執?」

  小妹本就覺著對方人好,再見一亨拿了軟床,東尋西走忙個不已,除卻近處幾枝花樹,均不合用;玉琪似不願離開當地,想命一亨掛在對面高枝之上。一亨力說:「樹枝太弱,恐吃不住,並且一高一低,相隔太遠,好些不妥。」

  雙方爭執了兩三次,玉琪面色已轉深紅。小妹料知藥性將要發作,越覺不好意思。轉念一想,自從奉母流亡,隱居富春江上,先以打魚為生,家貧母病,又不敢出頭露面尋訪諸位父執老輩求助,又受牙行欺淩,不許上岸賣魚,每日出沒煙波,嚮往來舟船兜賣魚鮮,不知受了多少小人惡氣欺侮。幸遇虞舜民,將母女二人接往他家,方始苦盡甘來,由此深居簡出,不知不覺染了大家閨閣之氣,不喜和男子常在一起,尤其今日,格外怕羞,身受主人救命之恩,如何反使為難?忍不住接口說道:「小妹此時周身酸脹,氣血流動越快,藥性恐要發作。六哥高義,萬分感激,彼此均在病中,何必拘什小節?掛在近處,彼此談天也方便些。」

  玉琪對於小妹原是一見傾心,自然愛好。始而只覺對方容光照人,從所未見,人素端正,並無他念,等將人救到林內,放向軟床之上,不知怎的;越來越愛,雖然極力討好,連病體也不顧便往余、陳兩家取藥尋人,也只覺得這兩個少女美豔如仙,英姿秀髮,心生憐愛,慘死可惜,急於救人,並無別的意思。及至病發昏倒,陳實勸他就在餘家靜養,命人將黃精所煉藥湯取來,另命人往救二女。不知怎的,心思不定,剛一閉目,對方娉婷倩影和方才雙手捧抱之景老是湧上心頭,固執同去。後被人抬送回轉,見小妹臥在原床之上,宛如海棠春睡,人更嬌豔,忍不住多看了兩眼,忽然警覺:自己仗義救人,如何生出雜念?忙自收攝心神,不再愉看。

  跟著,歸、畢二人趕來,得知小妹身世,正是近來常聽人說的奇女子,越發心生敬愛,由不得又偷看了好幾眼,加以靈藥失而復得,反多了一粒小還丹,心中喜慰。但知對方明日病好復原便要起身,從此人面天涯,晤對都難,每一想到會短離長,心便有些發酸難過。繼一想,她是俠女,我也英雄,這等天仙化人,能得一見已是奇緣,不應再有他念。何況對方親仇未報,我又有恩於她,辭色舉動稍微失檢,便有挾惠之嫌,招人輕視,豈不冤枉?

  想到這裡,心中一涼,剛把雜念去掉,無奈情芽正在怒生,怎麼也強制不住,耳目所及全在對方身上。始而自知不合,還在暗恨學養不夠,定力不堅,平生自負奇男子,如何剛見美色便自忘形?再一轉念,絕代佳人有如傾國名花,稍微觀賞有何妨害?相愛不在婚嫁,只無他念,無傷大雅,這樣著意矜持反欠光明,轉不如從容說笑行所無事顯得自然。以後有緣再見固是快事,就是一別天涯,相逢無日,有此一會,也足記念,永留回憶,豈不也好?何苦自尋煩惱,將這最難得的半日夜光陰糟掉,只管胡思亂想,幹事無補?

  主意打定,便和二女談說起來。阮、江二人一到,談得越發投機,只是心情矛盾,雖然拿定主意不再亂想心事,可是一到對方身上便格外留心,無論何事都惟恐對方不高興,更恐自己心事被人看出,辭色之間自然有點異樣。阮菡、江明還不覺得,小妹感恩心切,又聽阮蓮方才之言,有了先人之見,玉琪人又極好,以為師門淵源,互相投機,別無他想,自更茫然。只阮蓮一人旁觀者清,暗中好笑,玉琪也不知道,本恨不得兩床隔近,可和小妹相對,稍微親近,但恐多心不快,執意不肯,及聽小妹開口,忙即點頭。

  阮、江等三人,見他先和一亨爭執甚烈,大家勸說,均不肯聽,小妹才一開口,立時應諾,連說「也好」。再看那床,就在小妹的斜對面,一亨好似故意掛高了些,雙方正好相對,相去不過丈許。江明還不以為意,阮菡便覺有些奇怪,再見妹子目視玉琪,抿嘴暗笑,想起初來所聞,忽然醒悟過來,假作有事,將阮蓮喊到樹後無人之處問知經過,想起日間小妹執意分手之事,不覺有了主意,忙告:「妹子千萬不可露出,也不要把玉琪抱走詳情告知大姊。此人實在真好,大姊如肯嫁他,天生佳偶,不過用情太熱了些。大姊為人外和內剛,又有終身不嫁之言,此時為之作合,一個不巧反而誤事。你太愛笑,容易露出破綻,最好不要管他。」

  阮蓮想起日間分手情景,心方好笑,江明忽然在喊「三姊」。阮蓮忙即回走,見江明背向來路,並未深入,問知小妹請其就去,笑說:「我姊姊在林中望月,明弟還不快去?」

  江明正想和阮菡商量夜間來敵如何應付,忙往林中跑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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