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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四


  船家答說:「山上雖無什麼好酒店,遊山的人都是自備,廟中素面卻是有名。今日恰是廟會,天氣又好,香客遊人甚多,廟前賣食物的攤子不知多少,葷素全有。二位恩人上去,隨意用吧。」

  一會靠岸,鐵牛見那舟童胡明身太瘦弱,面有菜色,人卻聰明伶俐,覺著可憐,便和師父商量,想帶了去。黑摩勒先覺無聊,繼一想,自己人地生疏,帶他同行也許有用,令其引路尋人也較方便,含笑點頭。便令船家胡老守在船上,帶了胡明,往上走去。當地原是一片漁村,偏在山旁,地勢比較偏僻。因有廟會,全村漁人多半往趁熱鬧,臨水一帶漁網高懸,柴門虛掩,悄無人聲。偶然望見幾個村婦,自在門前曬衣亮網,靜悄悄的,看不出那老漁人是在何處。二人又饑又渴,正想去往前山,吃完再來,胡明笑問:「香客遊人均在前山,二位恩人到此作什?」

  黑摩勒笑道:「我是來尋人的,且去前山,吃完東西再來也好。」

  三人隨往前山走去。那一面地勢漸高,剛走向人山路上,便聽鐘鼓梵唱之聲、人語喧嘩隱隱傳來。再走不遠,到了登山大路,香客遊人往來如織,更加熱鬧。胡明正領二人往上走去,黑摩勒偶一回顧,瞥見臨江一片淺灘斷崖之上,開著兩家小酒店,心想:廟會人多嘈雜,不如這裡清靜。便令鐵牛、胡明回身,去往店中沽飲。到後一看,那兩家酒店地方不大,甚是清潔。左邊一家聚有幾個酒客,似是山上下來的遊人。右邊一家竟是空的,為想清靜,便走過去。店夥見是三個小孩走來,都穿一身短衣,貌不驚人,心存輕視,便說:「裡面沒有客人,你們不許進去。」

  胡明方要開口,被黑摩勒止住。鐵牛見店夥無禮,把眼一瞪道:「我們是吃酒的,你這廝怎不開眼?」

  店夥冷笑道:「我們這裡不賣小孩,你到隔壁那家去。」

  鐵牛氣道:「你開的是店,我們有的是錢,又不欠你,如何這等欺人?」

  說罷往裡便走。那店夥生得年輕力壯,仗著酒好,又是彭澤縣城中財主所開,專為主人平日游山之用,裡面還有兩間精室不令酒客人內,強橫已慣,生意好否全不相干,一見鐵牛硬往裡走,一把抓住想推出去。哪知鐵牛成心慪氣,立在地上,和生了根一般。店夥連推帶拉,用盡氣力,一動不動,心裡一急,伸手便打。

  黑摩勒早就有氣,本想任憑鐵牛闖禍,不去管他,繼一想:此時有事,又正腹饑之際,不宜顯露行藏。看出鐵牛已有怒意,恐其動手,又氣那店夥不過,忙搶上前,伸手微微一擋,口中喝道:「他這裡眼大,看不起人,我們不會別家吃去,理他作什!」

  話未說完,忽聽身後接口道:「人老弟有興游山,不值與人動氣:我來此山已有兩日,對門那家酒菜頗好。他這裡人不對不賣、吃得太多不賣、過時不賣,號稱三不賣,好些拘束,何苦來呢?」

  三人回頭一看,見那人穿著一身葛布道裝,身材瘦長,面如朱砂,左頰一粒蠶豆大小黑痣,上生一撮紅毛,長達六七寸,鋼針也似,與下面鬍鬚相連,看去仿佛鬢旁掛著一把紅絲,長眉細眼,膚白如玉,指爪甚長,貌相奇古,語音清朗,望著自己,一臉笑容,甚是和氣。黑摩勒心想:正好借此下臺。忙答:「本來是想到對門去呢。」

  店夥本來欺小,還想打人,被黑摩勒這一擋,看去未用什力,不知怎的,右臂酸麻,臂骨發痛,又想起方才用足力氣,不曾將人推動,覺出對方不是好惹,心氣一餒,未再上前,口裡罵道:「哪裡來的小野種!是好的等在對面,少時稟告我家主人,叫你知道厲害。」

  鐵牛早被師父暗中搖手止住,也未理他。那道人朝店夥看了一眼,笑道:「他們三個小客人初來此山,不知你店中規矩,你連推帶打,怎能怪人?無論如何說法,你開的是店,他來者是客,已然夠受,還要怎麼樣呢,請自回店養息去吧。」

  這時,對面酒客聞得門外吵鬧,也都趕出觀看,均知張家店中惡習欺人,又見三人年小,心中不平,正想上前解勸,黑摩勒已邀了道人,同往對面店中走進。店夥怒駡了幾句,無人理睬,覺著右半身又痛又酸,難過已極,以為無意之中脫力傷了懶筋,見對面眾人都有不平之容,知道不得人心,當眾不願示怯,只得氣忿忿咒駡回去。

  黑摩勒師徒三人入店一看,共有五張桌子,酒客都是遊人,天早過午,已快吃殘,道人本在望江獨酌,聞聲出勸,也吃過了一半,落座之後,喊來酒菜,互相一談,越覺道人談吐雋雅,識見頗高,不似尋常道流,漸漸談投了機。鄰座酒客也各吃完走去。

  黑摩勒不願顯露形跡,問知道人姓雲,道號野鶴,新由外省雲遊來此不過兩日,也未朝他打聽青笠老人下落。正想吃完便要分手,對方識見甚高,欲與訂約後會。雲野鶴本是面江而坐,不時朝前注視,忽然含笑立起,說道:「貧道還有一點要事,須要先走一步。夜間無事,可去山東北半山崖上柳林中一談也好。我就住在陶公祠旁竹樓裡面,日裡遊山訪友,未必在家,如有什事,可留一紙條,約好地方,必來奉看。老弟聰明絕頂,樣樣過人,貧道萬分佩服,但是出門人在外還以忍氣為高,不可隨便出手,以免引起別的枝節。愚直之言,望勿見怪。」

  說罷作別走去。

  黑摩勒何等機警,聽出道人語有深意,方才暗用內家勁力懲罰店夥似被看出,心中一驚,忙即留意道人腳底,見他從容出門,順山路緩步走去,和常人行路一樣,並看不出有什功夫,又因快要吃完,向胡明打聽老人住處和平日垂釣之處,便未在意。鐵牛本在望江想事,忽喊師父:「你看那船,也是逆風逆浪而來,如何這等快法?」

  黑、胡二人憑欄一看,見那來船兩頭尖突,又窄又長,上坐九人,各持一槳,貼著水面,逆流上駛,對準孤山這面,掠波飛駛而來,望去好似水上輕鷗,端的輕快已極;小舟上人又是一色灰布短裝,全都精強力壯,內有三個為首的分立兩頭,更似會家,心方奇怪。

  胡明失聲驚道:「糟了!怪不得方才道人本說要請我們吃酒,不等吃完,酒錢也忘了給,連客氣話都未說一句,先就溜走,行時又勸我們不要和人動手,原來是個老油飛,早在這裡看見我們和曾家的船打架,如今發現此船,知是來尋我們晦氣,嚇逃走了。如我料得不錯,這只小船,便是曾家派來的教師打手。方才大船,必是停在北岸附近他們的木行碼頭,故此來得這快。他們人多,官私兩面都有勢力,我們吃完快走,免得惹事。」

  黑摩勒師徒聞言,全都大怒。黑摩勒暗付:我不尋這惡霸,他反尋我,真個不知死活!真要來尋晦氣,先把尋劍之事放在一旁,索性代地方上除此一害,也是好事。青笠老人既是高人隱士,地方上有此惡霸,我代他除去,想必不會說我狂妄。心念才動,忽聽左側面江邊吹笛之聲十分嘹亮,響徹水雲,應著江波,分外好聽。同時瞥見一個白衣漁人獨坐船頭,手把短笛,正在吹奏。後一小童操舟打槳,如飛順流而下,朝那兩頭尖的來船對面駛去。雙方都快,晃眼隔近。來船好似聞得笛聲,忽然停槳相待,只有二人緩緩搖動,與急流相抗。

  鐵牛見那漁人手中似是一枝玉笛,頭戴一頂青斗笠,忙喊:「師父!這不是我們尋的那人麼?」

  黑摩勒早看出那是一個二三十歲少年,又是中等身材,聞言低喝:「你少說話,也不看看他的年紀!」

  鐵牛方想起漁人年貌不對,覺著冒失,面上一紅,側顧胡明,滿臉驚疑之容,欲言又止,又聽師父「噫」了一聲,再往江中一看,兩船隻隔二三尺,笛聲已止。漁人手持短笛,正朝對方發話。雙方對說了幾句,各自回舟。來船仍往下流駛去,船行更快,轉眼駛入水天相接之處,不見蹤跡。漁人並未回轉原處,只把船一側,朝南岸彭郎磯一面駛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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