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李壽民 > 白骷髏 | 上頁 下頁


  主人倒是慷慨,不但一口答應,還弄了好些吃的請客。不料善門難開,連平日不吃酒的,得信也趕了來,都是本地鄉鄰,表面上怎能分什厚薄,害得主人,連蒸帶煮,全家忙了一大早,一個錢也未見到。事由我起,害了人家,心正煩呢,你偏說是生意興隆。你仔細看看,除卻新來二位遠客,哪一個是肯出錢的!要照這樣賒帳,這店如何開法?」

  老么知道店主陳三本是外鄉人,五年前孤身來此,因與招商店東相識,在鎮上開一小酒鋪,不久便把家眷接來,夫妻合力,買賣做得甚活,平日專賣過路商客。雖是荒村小鋪,日常均有葷菜雞肉出賣,價錢比別處貴,酒菜都好,人更豪爽好交,對於外來客商分毫不讓,對於村民卻是隨隨便便,有錢就收,沒錢就欠,不還他也不相干,再欠仍是點頭,一說即允。自說:「平生好酒如命,深知窮人飲酒的甘苦。好在人口不多,賣價又貴,窮人所欠的錢早打在富人的賬上,還不還無什相干。」

  遇到村人有什急難之事,並還暗中周濟。當地民風淳樸,因此全村的人個個都知他好。

  發話醉漢名叫劉泰,乃附近村中土豪,天性吝嗇,愛佔便宜,知道陳三好說話,一面推說年景不好裝窮,約了酒友來此賒酒。一面卻說善門難開,大發牢騷,想討主人的好。下餘酒客聽了,俱都不服,因對方有名的土豪地痞,仗著有點蠻力,強橫霸道,口口聲聲咒駡貪官污吏,平日卻與三班六房中人勾結,無事生非,受害的人甚多,全都敢怒而不敢言。老么見他說話傷眾,連本來想就便喝兩杯解寒的興致,也被打掉,微笑了笑,也未回答,裝著客人等用酒肉,自向陳三買了一大壺酒和牛肉豆腐乾等下酒之物,方要回去。

  劉泰見老么不曾答話,眾人多半交頭接耳,知是說他只許自己吃人,不許別人賒帳,不禁惱羞成怒,倚著酒興,大聲說道:「其實,陳老三賒與他們也不相干。今日總算事由我起,到了明春,凡是欠你酒賬的,如不本利交還,由我代你討債,包你分文不短。請把新出鍋的牛肉切一大盤來,吃完,明春一總算帳。」

  話未說完,忽聽一個啞聲啞氣的外路口音笑道:「原來還有包討酒債的,怪不得主人這樣慷慨。我今日剛巧帶錢不多,煩勞店主人記上一筆,到了明春不還,由這人來討,准保本利交還,再加一套牛打滾如何?」

  老么一聽,便知劉泰仗著一點蠻力,又種著三百多畝旱田菜園,暗中勾結官差,倚勢欺人,終日裝窮,一毛不拔,今日也許碰到釘子上去。朝那發話之處一看,迎面一張小桌,板凳上面坐著五人,三個均是相識村民,只有兩個生臉。發話的是個瘦子,戴著一頂氊帽,其貌不揚,同伴身材較高,像個文士,身旁各放著一個包裹,桌上所要酒食甚多,表面好似兩個趕長路的,急切間看不出是什行當。瘦子一面說話,一面斜視劉泰,正在冷笑。

  劉泰同坐酒伴姓張,乃本村惟一自耕自吃的小康之家,劉泰因當地只自己是首富,卻向陳三賒酒,不好意思,拖他同來。張老人最本分忠厚,酒量頗好,雖不願作那無恥之事,無奈平日受欺,不敢不聽,只得隨了同來,暗中告知陳三,酒賬由他日後設法來還,只是不可洩漏。陳三隻笑了一笑,也未答話,跟著,本村窮人全來賒酒。

  劉泰覺著眾人不能和他比,越看越有氣,正想借題發揮,一聽有人發話,語中有刺,不禁大怒,剛把兩道濃眉一豎。張老恐怕惹事,連忙勸阻。旁坐瘦子已到了面前,笑嘻嘻說道:「你是包討爛帳的麼?我今日正好手中不便,想和主人賒帳,又沒那厚臉皮,請你代記一筆,明春去往老河口尋我討要,休說本利全清,連你來往盤費,我都包給,你看如何?」

  劉泰還未開口,張老人雖忠厚,幼年時曾經往來江漢一帶販賣貨物,不似劉泰土包子,只在家鄉欺壓善良,又上了一點年紀,頗有經歷,比較眼亮,早就覺出來意不善,連忙起身,賠笑答道:「此是小事一段,便主人陳三弟也極大方。尊客手中不便,由我會賬便了。」

  經此一來,劉泰本可就此下臺,無如天性強橫,自覺是個地頭蛇,卻被兩個外鄉人說了閒話,當著眾人,不好意思,又見來人身材矮小,其貌不揚,起了輕視之念,大喝:「張老爹莫管閒事!」

  在座酒客,本鄉本土,有家有業,這廝外來野種,知他是誰!未句話還未說完,瘦子突然把臉一沉,冷笑道:「你這鬼蛋,如何出口傷人!」

  話方出口,劉泰已縱身而起,朝瘦子揚手抓去。瘦子身形微閃,便自抓空,冷笑說道:「這裡人多,如若講打,到外面去!」

  同時,陳三也急慌慌趕了過來,橫在二人中間,不住打拱作揖,連說好話。

  劉泰見有人勸,越發膽壯氣粗,追撲過去。瘦子自不肯讓,正往前迎。陳三恰巧往後一退,擋在二人中間,一個閃避不及,吃瘦子微微撞了一下,人和彈丸一般撞出七八尺遠近,吃土牆一擋,叭的一聲,滿屋震動,屋頂泥沙紛落如雨,陳三已就勢跌坐地上,呼痛不止。另一中年文士,忙趕過去將人扶起,又聽陳三「噯呀」了一聲,眾酒客當時一陣大亂。女主人是一三旬少婦,嚇得直喊:「諸位快些勸住,打死人了!」

  劉泰不料瘦子這大力氣,陳三那麼一個大人,才一近身,竟被撞出老遠,最厲害是,抓人時陳三隔在當中,正由身旁彈出,自己人未抓中,反吃陳三的手甩中左肩,來勢又猛又急,好似挨了一下鐵棍,其痛徹骨,身子一歪,「噯呀」一聲,跌向地上,看出厲害,哪裡還敢發狂?暗忖:這一下誤傷,打得半身酸麻,如何能與敵人爭鬥?眾目之下又無法下臺,正待裝著酒醉,賴地不起,瘦於已冷笑戟指喝道:「我不打躺下的,有本事滾起來!」

  劉泰看出對方難惹,銳氣已挫,半身酸痛,如何還能與人打架?對方偏在叫陣,無法下臺,正自為難,瘦子同伴忽然走過,說道:「這類豬狗不如的地痞,和他有什話說!既是虎頭蛇尾,由他去吧。」

  瘦子氣道:「我最見不得這樣土棍子!」

  說罷,抬腿一腳,把劉泰踢了一溜滾。劉泰覺著大腿上又似中了一下鐵棍,疼得殺豬一般嚎叫起來,惟恐瘦子再踢二腳,心中發慌,強忍傷痛,連滾帶爬往旁一躲,忘了身後那堆地火。

  這一打架,火旁酒客已全驚避,劉泰這一腿掃向火上,衣褲立時點燃,帶火枯枝四下飛射,連同火星熱灰灑了一頭,燒得滿地打滾,神情越發狼狽,口呼饒命不止。文士打扮的一個埋怨道:「四哥就是這樣疾惡,這類無知地痞,何值你我動手?各自飲完殘酒,上路去吧。」

  說時,劉泰已被張老和眾酒客將身上的火撲滅,扶了出去。

  陳三也一扭一拐,哭喪著一個臉,爬了起來,一面請眾酒客歸座,一面賠著笑臉,對那二人道:「二位尊客,可還吃點什麼熱的?」

  文士笑道:「我這位四哥脾氣太暴,累你受傷,太對不起了。」

  陳三朝瘦子看了一眼,笑道:「好在不是存心,只怪我運氣不好,差一點沒有送命,撞在牆上還是便宜。這位尊客力氣真大,將我撞出那遠,竟會不曾受傷,只後背心被土牆震了一下,稍微酸痛,並不妨事。」

  瘦子誤傷了人,只顧朝陳三上下打量,一言不發,也不道歉,隨由身旁取出二十兩銀子,笑道:「今日在座酒客,全都由我會賬,下餘與你壓驚罷。」

  陳三先不肯收,說是太多。瘦子笑道:「你開這酒店也非容易,無須客氣,這算什麼!人生何處不相逢呢。」

  陳三方始含笑收下,一面向眾聲言,說:「二位尊客給錢太多,還有不少富餘,諸位今日吃完,明日再說,只管儘量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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