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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催醒術睡獅破濃夢 醫心藥病國起沉屙


  話說走進裁判所,只見門口站著兩個警察,大約是守門的。走進了兩重門,方是大堂。只見上邊設著公案,朝外坐著個裁判官,穿著公服,戴著明藍頂子,拖著花翎。旁邊十二個陪審官,都是晶頂藍翎,也設了坐位坐著。我暗問女士:「這樣完備的裁判所,設了幾多年了?」女士也悄悄告知我:「大約有三十五六年了。」

  只見原告上堂,陳訴控告緣由。原告是中國人,被告是外國人。控告的是:被告開設一爿洋行,延聘原告為經理。原告曾代被告填去銀五千兩。今年,被告忽把洋行收去,所填銀子五千兩,屢索無著,特請押追。被告特請律師上堂辯護,說:「被告是做生意虧的本,並不是有意倒閉,現在情願減成償還。」

  原告道:「被告並不是沒錢,他吃了商人五千銀子,聽說又去做別項生意了。現在,被告尚有一隻小輪船,租給人家在內河行駛呢!」律師又辯護說:「被告的小輪船,乃是個人的私產。被告租出去時,是用著個人名義,並不是用著洋行名義。原告的銀子,是填給洋行的,不是填給被告個人的,何得牽涉個人私產?請官長公斷。」

  我見那律師是中國人,心裡就有點子詫異,暗想,從前租界上律師都是洋人,中國人做的,多不過是個翻譯罷了。那做著翻譯的,已自以為十分榮耀了,因問女士。女士道:「現在律師,都是本國人。那外國律師,絕跡了差不多要二十多年了。」

  只見裁判官道:「這洋行,是不是被告一個人獨開的?」律師道:「是被告一個人獨開的。」裁判官道:「洋行既是一人獨開的,則私產、公產有甚分別?小輪船是你的,洋行也是你的,洋行虧了本,把小輪船來補償,有何不可?總之,少人家錢,自當照數歸還。」律師又辯了幾句,卻被裁判官痛痛地駁掉,駁得律師無言可答。

  裁判官與陪審員商議了幾句,遂把判詞寫了出來。判被告所欠銀兩,宜掃數歸清,折息照算,限三日繳銀。逾限不繳,即把小輪船拍賣抵償。不足,仍向被告追索。原、被告遵判而退。那裁判官又在提審別案了。

  連觀幾案,見判的很是公平。我向女士道:「可恨李伯元這短命鬼早死掉了,沒有瞧見現在的官員。不然,也堵堵他的嘴,省得他說白道黑。他那《官場現形記》,把吾國官員罵得太覺刻毒了。」女士笑而不言。我問他:「為甚好笑?」女士道:「我笑你,但能責人,不知責己耳。你的《風流道台》、《官場新笑柄》,比了《官場現形記》如何?」我被女士問得啞口無言,只得以別話回答道:「裁判所沒甚好瞧,我們到學堂去罷。」女士點頭,同我走出裁判所,到電車站上了車,直駛向徐家匯來。

  一會子到了,走上去一瞧,見那所學堂異常廣大。四周圍都用鐵柵圍著,望去差不多競有從前的跑馬廳般大小。裡頭密密層層,都是五六層高的洋房。我問:「南洋公學,怎麼擴充得這樣的大了?」女士道:「學生多了,校舍自然要添築。」我問:「現在有多少學生?」女士道:「我們今日橫豎要進去參觀的。少停,你只要問一聲監督,自會知道的。」我道:「這裡的監督,都是侍郎底班,高的很,叫我怎敢仰攀?」女士道:「現在官民平等,還說甚高咧低咧!」

  說著,早進了校門。管門人趨上詢問,女士道:「我們要求見監督的。」管門人忙把我們引到裡邊,向茶房道:「這兩位來見監督的。」說畢,退了出去。於是,茶房把我們引至客廳,請我們坐了。再問我們姓名,我與友琴都各回了。

  茶房出去,一會子監督進來,是個鬚髮蒼白的老頭兒。人卻很是和氣,與我們拱手為禮,並問:「二位光降,有甚見教?」女士指著我道:「這位陸雲翔君,特來貴校參觀的。敢一煩老先生派一個人,陪他遊歷一會子,未知可蒙見許否?」監督道:「那豈有不許之理。不過,現在年假還沒有滿期,學生都沒有到。只有幾間的校舍,幾樣的成績品,沒甚可瞧。陸君倘不嫌時,老漢親自奉陪一遊可也。」我見他年歲已高,不忍令其跋涉,遂攔住道:「不敢煩勞老先生貴步,派一個茶房夠了。」監督道:「茶房懂得甚事,老漢閑著沒事呢!橫豎就近走幾步,不妨的。」我道:「那是晚生萬萬不敢的!如蒙老先生厚愛,只把貴校的大略,揀緊要的略說幾句,晚生已受賜不淺了。」

  監督見我執意不要他陪走,開口道:「這樣,只得遵命了。敝校從前雖名為高等學堂,其實所定課程尚是普通學居其大半。自從宣統元年,設了電機、鐵路、駕駛三科後,學程漸漸增高。並且,這時候主持的人十分認真,所以校務日有起色。到了宣統七年,各項專科差不多已辦得完備了,如經學專科、史學專科、文學專科、法律專科、醫學專科、商學專科、工學專科、農學專科、礦學專科、航海學專科、財政學專科、天文學專科,總算都有。每一個專科築一所校舍,那校基就在這時候擴充的。但是學生還是寥寥的,沒有現在的興旺。」

  我問:「現在貴校共有多少學生?」監督道:「每一所專科院,約有近千名學生。眼前本校共有二十六個專科院,已是二萬六千多學生了。還有預備院,合併算來,總是三萬不到光景,但是缺煞也有限了。」

  我問:「貴校怎麼能夠這樣的發達?」監督道:「就是這一年,醫科專院裡一個姓蘇的學生,發明了兩種驚人的學問,把全世界轟動起來。敝校靠著他的大名,也就帶好了。」我忙問:「這位蘇君,叫甚名字?」監督聽了,向我打量了會子,瞧他的神情很是怪異,似詫我這樣的偉人還會連名氏都不知道是的。半晌,才對我道:「這位蘇君,真是吾國空前的大豪傑,他的大名兒,就叫漢民。」

  我又問:「蘇漢民先生發明的是那兩種學問?」監督道:「一種是醫心藥,一種是催醒術。那醫心藥,專治心疾的。心邪的人,能夠治之使歸正;心死的人,能夠治之使復活;心黑的人,能夠治之使變赤。並能使無良心者,變成有良心;壞良心者,變成好良心;疑心變成決心;怯心變成勇心;刻毒心變成仁厚心;嫉妒心變成好勝心。」

  我道:「這醫心藥,果然奇妙。但不知效驗究竟如何?」監督道:「效驗怎麼沒有!當時,歐美日本人都稱吾國為病夫國。陸君,你道吾國人患的都是什麼病?」我道:「敢是心病麼?」監督道:「一點子不錯。當時,中國人患的都是心病。所以做出來的事情,顛顛倒倒,往往被人家笑話。蘇漢民研究了好幾年,才研究出這樣醫心藥來。自從醫心藥發行以後,國勢民風,頃刻都轉變過來,這就是醫心藥的實效。當初發行時,一天總要銷到數十萬打,都銷在本國境內。這會子,本國銷路已經遠不如前。瞧光景,本國人的心,醫好的已居多數了。倒是朝鮮、安南等處,銷場很暢。那催醒術,是專治沉睡不醒病的。有等人心尚完好,不過迷迷糊糊,終日天昏地黑,日出不知東,月沉不知西,那便是沉睡不醒病。只要用催醒術一催,就會醒悟過來,可以無需服藥。蘇漢民發明了這兩樣驚人學問,敝校的聲名,就此大振。歐美日本,都派遣學生,到敝校來留學。」

  我道:「歐美日本,都派學生到貴校留學麼?」監督道:「此刻是不足奇了。吾國高等學校,那一校不有外國學生。不過,當時開端,卻是敝校。就以敝校而論,這會子,外國學生每年總有三幹名左右。」我道:「外國人素來鄙夷我們的,怎麼這會子會派遣學生到我們國裡來留學?」監督道:「那是四十多年的話了。彼時,吾國學問、人心、國勢都不及他們,自然他們要瞧不起我們了。這會子,海陸兩軍都是全球第一,國勢一層不必說了。人心,則君民一德,上下一心。比了政黨紛歧、同國水火的歐美各邦,自不可同年而語。就是學問,無論那一種科學,比了各國,總要勝起兩三倍還不止。他們怎麼不要來吾國留學?」

  我問:「外國學生,怎樣聽講的?他們素不懂吾國語言文字的呢!」監督道:「現在,全世界文字,勢力最大的就是吾國的漢文。無論英、法、德、奧、俄、美、日本,有學問人,沒一個不通漢文漢語的。所以,漢文漢語差不多竟成了世界的公文公語。全球萬國,沒一處不通行吾國的書籍,行銷到歐美兩洲,每年總有到二千萬部光景。你想,還有甚聽講不明之理?」我聽了,心裡很是喜歡。

  女士道:「貴校的畢業生,應聘出洋當教員的也不少呢!」監督道:「也只有二千名左右。他們去雖去了,心裡頭都很不願意,大半都為卻不下情呢!」我道:「再想不到,四十年前,吾國人出洋的,都是受學;此刻,卻變成授學了。這四十年中,吾國的進步,真是從古未有。」

  女士道:「懇老先生派一個茶房,陪我們一遊。」監督應諾,遂舉手按呼人鈴。一個茶房推門而入,垂手侍立。監督道:「這兩位要遊覽全校,你可好好兒陪著。倘問你話,凡是你知道的,必須好好的回答。」茶房連聲應諾。監督起身,向我們道:「二君就同著他遊一會子罷,恕老漢不陪了。」

  我與女士就跟著茶房,出了客廳,轉到後背。見一片廣場,足有八九十畝地方。碧綠的短草,平鋪的像鏡面一般。四圍都有短鐵欄圍著。茶房道:「這就是體操場。體操場左側一所高房,乃是經學專院。」

  跨進院門,見很大一間廣堂。茶房道:「這是禮堂。」走過禮堂,是庶務室、藏書室、教員室、學生自修室、飯廳、客廳,上樓便是課堂、寄宿舍等,足足走了兩個鐘頭。再要遊別個專院時,天已夜了。我道:「我們回去罷,過一天再來遊。」女士道:「也好。」就向茶房道:「煩你轉稟一聲監督,我們不去辭他了,省得他老人家又要送我們。」

  於是,出了南洋公學。只見夜色蒼茫中,一所大洋房,煙囪高矗,機器工作的聲音,「赤軋赤軋」直震到耳鼓裡來。我問:「女士,這是什麼工廠?」女士道:「這是興華針釘廠。廠裡頭工人,足有八千名左右。」我道:「所出的貨行不行?」女士道:「現在,吾國工廠所出的貨,還有不行的麼!此刻,全世界無論那一國,所用各東西,幾乎沒一樣不是中國貨。絲茶、磁器、繡貨、漆器各品,本是吾國土產,更不必說了。」

  我道:「這樣,吾國開工廠的,個個發財的了!」女士道:「豈但是開工廠的,就是在廠裡頭管賬的、做工的,只要日子長了,怕不個個都是資本家麼!」我問:「為甚?」女士道:「我國廠主,鑒於歐美各國富的自富,貧的自貧,遂釀成社會主義均貧富風潮,廠主、廠工,都受著無窮之害,所以特思出了個改良妙法。賺了錢,除掉開銷,攤作四六兩分。廠主取六分,經理人取一分,其餘三分,辦事人與工人公拆。所以,吾國的工人,差不多個個都是小康了。」我聽了,十分讚歎。

  女士道:「下議院過二十要開會了。你高興時,我陪你進京去一瞧。」我道:「那是必定要去的。」我因在馬路上走了許久,不見一部東洋車,問女士:「東洋車怎麼一部都不見?」女士道:「你問的,可就是前四十年所行的人力車麼?」我回說:「正是。」女士道:「人力車久已不行了。現在的人,那個情願去拖人力車?就是情願,也沒這麼大工夫呢!現在,新發明的事業,不知要有到多少,常因人手少了做不開,出著很優的薪水招人,還恐招不攏。不像從前,人浮於事,失業的人成千累萬,所以這種苦力事情,人家都搶著去做,只要圖著口飯吃是了。」

  我道:「這樣說來,我國與歐美各邦,成了個反比例了。」女士道:「此話怎講?」我道:「聽得歐洲人說,歐洲初行機器時光,百樣貨物,都靠著汽機製造。平時靠著手藝過活的,至此都失了業。各工人合了幫,蜂擁到各大工廠,把機器拆掉的,一天裡頭,這種案子不知有到幾許件數,警察署也沒法奈何。後來,此風雖然稍殺,而均貧富黨的社會主義,就像江流湖水般滋潤浸灌,沒一處不流到,弄的富室人人自危。宣統元年,美洲此風還盛的了不得,怎麼我國暢行了機器,人手反倒缺少起來?」

  女士道:「這是創業的人心理不同,所以收效也各兩樣了。歐洲人創業,純是利己主義。只要一個子享著利益,別人餓煞凍煞,都不幹他事。所以,要激起均貧富黨來。我國人創業,純是利群主義。福則同福,禍則同禍,差不多已行著社會主義了,怎麼還會有均貧富風潮?並且,我國機器初行時,都是手機。後來,因人手缺少,來不及出貨,才增辦電機工廠的。不像歐洲人,並沒核計人數,驟然就行著汽器。」我道:「我國人良心怎麼這樣的平?放著大利不取,情情願願的讓給眾人!」女士笑道:「雲翔,你怎麼說來說去,總脫不了前四十年的理想?你這個人可謂頑固極矣!」我忙問何故。第四回終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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