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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回 辨女職靈心妙舌 制針廠鬼斧神工


  話說李友琴女士聽了我問,只是微笑,並不答話。我道:「你不告訴我,叫我如何明白?我這四十年工夫,恍恍忽忽,做了一個夢兒相似,不是已同你說過了麼!老實說,我陸雲翔今天不遇見你,不知幾時才醒呢!」

  女士道:「你就此醒了,倒也罷了。你可記得方才監督的話麼?自從催醒術、醫心藥發明之後,我國人與從前相比,竟像換了個樣子。那一個隻圖私利,不顧公益,社會就要鄙薄他,不把他當作人類,因此眾人都不屑做呢!並且現在,各學昌明。那算學,是萬學的根基,進步得愈加快速。算學士算出來說,私利並不是真利。一人專利,萬人失業。那失業的人,必不肯就此罷手,必要與專利的人算帳。那專利的人,必定不肯被許多失業人常來纏擾,勢必至於籌守禦之策,用防禦之人。那時候,開消必大,開消大了,取利也不能厚。一樣地不能享受厚利,徒多一層取人怨恨,又何苦呢?」

  我道:「這就是孟子義利之辨了。利群為義,利己為利。其實,利群何嘗不是利己。孟子一個義字,覺著贊的很呢!」女士道:「你敢連孟子都編派起不是來,不怕經學家割你舌頭麼?」我道:「你幸不是經學家呢!就是你是經學家,諒也不至於為我說錯了一句話,就來割我的舌頭。」說得女士也笑了。

  我道:「這興華針釘廠,可否進去瞧瞧?」女士道:「可以。裡頭有一個賬房,是我認識的。不然,要進去是很不容易呢!」說著,早到了工廠大門口。

  只見工廠房屋,都是黃石築成的,堅而且固,足有七八層高。門樓上,有石斫成的「興華」兩字,偉大異常。一進門,便是一條馬路。那路,卻是螺旋式的,左盤右旋,都是屋舍。第一所屋舍,上有石斫金漆「總賬房」三字。

  女士道:「我們進去,問我那朋友討取執照罷。」我道:「可不必罷,我們業已進來了,又沒有人來查問。就這麼逛逛是了,何必去央煩人家,要什麼執照不執照!」女士道:「就在外邊瞧瞧呢,原用不著什麼執照。要裡頭去瞧他們工作,沒有執照,是走不進的。」我道:「他們也太覺做作了,難道裡頭有什麼秘密東西,怕人家描去樣兒不成?卻要執照不執照!」女士道:「這倒不能怪他。那工作間非比別處,全間都安放著機器,晝夜行動,危險異常。稍涉大意一點子,被機器帶著不得一點半點,就要有性命之憂。在裡頭行走舉動,都有一定的規則。有了執照,就有人來陪著走路。有瞧了不懂的,也可問他,他自會告訴你。」我聽了,方才明白。

  於是,跟著女士,走進總帳房門。見地板鋪得光平如鏡,電燈點得比外邊愈加明亮。擺著一隻很長的長櫃,向櫃內一瞧,不覺猛吃一驚。看官,你道為何?原來,櫃檯裡邊一排一排,排著五六排的賬台,約有二三十只。那賬臺上坐的管賬先生,卻都是女子。我這時候,心裡頭非常奇詫,連女士怎樣地討取執照,都沒有瞧清楚。

  只聽女士叫我道:「雲翔,雲翔!我們外邊去罷!」才跟著女士,跨出賬房門。我問:「怎麼管賬先生都是女子?」女士道:「女子也是個人,也有五官四肢,也有知覺運動,怎麼不好做賬房?」我道:「從前卻沒有的。」女士道:「未開通的時代,又何足論呢!這會子,不要說這裡的管賬都是女子,就是各行號、各店鋪的賬房,也都是女子。為因女子氣靜心細,弄賬沒有錯誤,比了男子,勝過多倍呢!此外,如小學校教習、公醫院醫生,大半也是女子充當。因為女子對付小孩、對付病人,都比男子熨貼。」

  我道:「話雖不差,但是男子的飯碗,不都被女子奪去了麼?」女士道:「你這話,真不通之極了。現在,新發明的事業多得很。那發皇騰達的各種事情,依舊都要男子去幹呢!女子心性雖然靈敏,軀幹究屬柔弱。強悍活潑,怎地比得上男子!」

  我道:「我還有一個疑題,要請問你。那女子,是向來管理家政的,現在也出來做了事,家裡頭各種瑣屑事情,叫那個去管?難道男子反伏在家中,操井臼、事中饋不成?」女士道:「這話更不通了。即以從前而論,從前是黑暗世界,然而那時候女子,尚多出外謀生的。如做老媽子的、做奶媽子的、做揀茶葉的、做揀雞毛的、做揀桂元的、做揀蘭子的;做火柴廠的、做毛巾廠的、做紡紗廠的、做繅絲廠的;還有梳頭娘、剃面娘、賣婆、牙婆、漁婆、穩婆、媒婆、縫窮婆,也都是女子。這種人,難道都沒有家的麼?有家,必定有家政,然而他們也要過日子的。並且,往在家裡的女子,也不僅光管些兒家政。有做鐵車女工的,有做裁縫的,有做穿釘書籍的,有做顧繡的。」我道:「你繁征博引,我辯是辯不過你。但是,心裡頭終有點子不服。」女士道:「女子治繁理劇之才,本來勝過男子。所不及者,就不過體魄之健強、舉動之活潑耳!」

  說著,早到了冶鐵所。女士推門入內,我也跟著進去。只見裡邊也設著長櫃,櫃內有四五個幹事員,都在瞧什麼書籍。瞧光景,是極清閒的。女士向他們一點頭,道:「我們意欲在貴所瞻仰一會子,相煩那位引進則個!」說著,取出執照。一個少年幹事員,把執照瞧了一瞧,連說:「便當,便當!」便走出櫃來,向我點了點頭,說:「就此請罷!」

  我與女士跟著他,又進一重門。只見一架大機器,在那裡不住的轉動,響聲「軋軋」,震耳欲聾。有好幾十個人在那裡工作。見他們都把廢鐵、生鐵,裝在一隻長圓形桶一般的東西裡,兩個人把那東西推車樣兒的推到機器跟前,那機器上自會放下兩隻鉤子來,把這東西的兩耳鉤住,升騰而上。霎時落下來,這東西裡的鐵,早一塊都沒有了。長圓形的東西,共有二三十個,都滿滿地裝著廢鐵,川流不息地運向機器來。

  我問幹事員:「這東西,叫什麼名兒?怎麼運行得這樣的便利?」幹事員道:「這就是自行鬥。底下裝有磁質小輪,所以能夠推來運去。是小工們想出來的,他們無非為貪圖省便起見。沒有自行鬥時光,運載廢鐵,都是他們扛著走的。他們嫌吃力,才想出這東西來。現在,各工廠室內運載東西,通用著自行鬥了。」我道:「小工都能發明新器,足見中國人心性靈巧,遠非歐洲人所及。」女士道:「你休把小工看不起。這幾年裡頭,小工發明的手搖機多得很,像切面機、磨粉機、宰牲機,那一樣不是小工想出來的!」

  說著,已到機器架左邊。幹事員叫我們在欄外行走。見機器四周,都有高不到五寸的矮欄,像門限相似。走至西邊盡頭,見一根根細鐵條,在機器上滾下來,錚鏘作響。幹事員道:「這鐵條,就是方才的廢鐵煉成功的。」

  我詫道:「機器上又不見有爐火,怎麼煉得這樣快法?」幹事員道:「這不是用火煉,是用電煉的。此是我國電學家研究出來的。說天下之力,最大的就是電。電火比了煤火,大過不知幾多倍數。所以,現在冶鐵都改用電力了。」我問:「這鐵條兒,可就是做針釘的麼?」幹事員道:「這是做釘的。那做針的,須得再煉兩回,才可用呢!」指著那邊道:「那方是針坯呢!」我隨著他所指的地方瞧去,見那邊堆積著一大堆的鐵絲兒。冶鐵所遊遍,又到斷鐵所、挫鋒所、打眼所、裝包所,也與冶鐵所差不多的樣子,不過工作各自不同罷了。

  我問女士道:「聽得歐洲人說,做成功一隻釘,總要經到四五部機器。做成功一隻針,總要經到十多部機器。現在,我國製造釘針,怎麼這樣地簡捷!自冶鐵至裝包,不到十部機器。」女士道:「這就是優劣巧拙之分了。歐洲機器與我國機器相比,猶之四十年前,手工與機器相比也。華貨所以暢銷,歐貨所以滯銷,都是這個緣故。」

  我道:「歐洲人在當時何等驕傲,何等瞧我們不起!誰料今日,商務工藝,色色都會敗在我們手裡的。」女士道:「中國人勤儉耐勞、平和廉讓,本非他邦人所及得上。智慧聰明,又遠勝於他國人。當時所以委靡不振者,都緣政體不良之故。」我道:「這話很確。我國倘然不立憲,這會子,不知弄到什麼地步了!」說著,便到總賬房,交還了那張執照,走出廠門。女士道:「我們還是到上海去吃晚飯,還是就在這裡吃了?」我道:「徐家匯是個小去處,諒沒什麼好館子的。等到了上海再吃罷。」女士道:「你說徐家匯沒有館子麼?同我去瞧就是了!」

  我跟女士走了一陣,見店鋪如林,夜市十分熱鬧。布莊、緞莊、顧繡莊、南貨鋪、茶食鋪、雜貨鋪、茶樓、酒館、番菜館、宵夜館、京館、徽館、蘇館、揚州館、書場、影戲,沒一樣不有。那各店家的電燈、煤氣燈,密得像天上繁星相似。燈光照在馬路上,明亮竟同白晝。馬路上來往的人,很是繁夥,卻並不見有挨擠爭先情事。來的走右邊的街,去的走左邊的街。馬路中,車馬雖絡繹不絕,卻都是按轡徐行,很有規則。

  我道:「從前四馬路、大馬路、棋盤街,算是租界中最熱鬧所在,也沒有這樣的整齊劃一。」女士道:「從這裡,直到上海,再渡橋至浦東;浦西自白渡橋,直達寶山縣城一帶,十裡店鋪密密層層,市面都同這裡一樣。你我适才是坐著電車從地道裡來的,所以都沒有瞧見。」我聽了,心裡頭異常詫駭。

  只聽女士道:「你喜歡京菜還是徽菜?」我道:「既有番菜館,還是番菜清爽一點子。」女士道:「番菜也好。」我跟著女士,走到番菜館門口,見商標上寫著「嶺南春」三字。走上樓,進了第四號房間,就有侍者送上菜單來。我就點了蝦仁湯、禾花雀、炸板魚、鐵排雞四樣。女士點的是鮑魚雞絲湯、冬菇鴨、火腿蛋、芥辣雞飯。我喝了兩杯匯司格,女士只喝了一杯香檳酒。一時吃畢,喝過咖啡。女士取簽字紙簽了字,同我走下。經過第一號房間,忽然裡頭有人道:「那不是李友琴女士麼?請進來坐坐!」早見花枝招展的,迎出一個女郎來。第五回終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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