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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 鄭天壽恃強佔妻妹 章淑人被刺控公庭(1)


  話說蔣敬、時遷正在談論,忽報客到。蔣敬道:「必是來提取存款的,快教他五日後再來。」時遷道:「未必麼。我們門口的長紅告白,來客必定瞧見的了,倘是提取存款的,也不進來請見了。且請會了再說。」於是蔣敬、時遷齊至會客室,見來客前發覆額,其齊如剪;面白唇紅,香氣撲人。身上穿著西湖色春紗夾衫,實地紗馬夾,胸前掛著花球,足上洋式皮靴,靴上的鞋油揩抹得光亮照人,走起路來,橐然有聲。突然一見,竟認不出是誰人。

  時遷眼光尖利,早已瞧清,開口道:「不是鄭天壽哥哥麼?打扮得這個樣子。乍見了幾乎認不清楚呢。」鄭天壽道:「君真少見多怪,我如今是新學界人員了,新學界人員那一個不這麼打扮?」蔣敬道:「長長的前留海,光光的油松辮,仿佛是個女學生。須知你我是男子漢大丈夫呢!」鄭天壽道:「蔣君,虧你也是新世界人物,見識如此的頑固,連修飾學改良都不知道麼?」時遷道:「鄭哥一闖入新學界,竟像換了一個人是的,叫起我們來,某君某君,連自己弟兄都不認得了。」

  鄭天壽道:「君真頑固極矣!這乃是學界上通行的新稱呼,怎麼說我弟兄不認?」蔣敬道:「這都是無謂之談,不必說了,我們講正事罷。你這許多時候,辦了些什麼事呢?」鄭天壽道:「我辦的事,一時那裡說得盡,若編起小說來,一大部書好做。」時遷道:「這樣必定新奇的了。我連著到過你學堂三次,多不曾碰見你,你們女學堂,又不能隨隨便便進來的。請問你到底在不在?為甚總不肯接見?」鄭天壽道:「對不起的很,我實在沒有知道。不然,總到你行裡來回拜了。」

  原來鄭天壽到了雄州,就開一所女學堂,取名「尚德。」這時候風氣初開,女學很少,一班開明紳士還在提倡女學,說什麼女學系母教之根本,女學盛則家庭教育自會發達,這種很好聽的議論。見了鄭天壽開辦「尚德女學堂」,那有不贊成之理?經眾紳士竭力鼓吹,「尚德女學堂」聲名頓時大振起來:學科如何完備,規則如何嚴肅,衛生如何講究,附近各處的巨家閨秀、富室名姝聞了名,來的如雲蒸雨聚一般,把個「尚德女學堂」塞了個足,鄭天壽好不歡喜。那鄭天壽的歡喜,果為學堂發達不是?明眼人自會曉得,無庸在下饒舌了。不過有一樁異處,這鄭天壽平日間沒一天不出來閒逛的,即在梁山上,每天少說些總於三五會出哨。說也奇怪,自從開辦尚德女學堂後,馬路上竟有終月不見他的蹤跡。

  一日新進一個學生,這學生乃是白麵郎君鄭天壽的妻妹,已經出嫁,頗有幾分姿色,在娘家時,與姊夫鄭天壽,本有些不明不白,鄭天壽的妻子,為此氣惱成病而亡的。及鄭天壽上山做了強盜,好些時不通音問及,此番到雄州開辦女學堂,卻又碰著了。原來雄州自辟為商埠後,五方四處的人都來相聚,鄭天壽妻妹隨母到此看洋人賽馬,因見地方繁盛,即便住下。住不及半載,就有人來說合,鄭天壽妻妹遂嫁給雄州近鄉一家士族。丈夫章淑人,生得身材短矮,品貌猥瑣,且索性良懦,以《水滸傳》人物比擬起來,只有三寸丁谷樹皮武大郎差堪伯仲,並且武大有一個英雄的胞弟,章淑人則有一個豪俠的胞兄,其處境又很相似。那章淑人娶了這婦人後,夫婦間雖不十分恩愛,倒也還可以過得去。事有湊巧,一日適逢星期,學堂照例放假,鄭天壽出來閒逛,卻碰見了岳母,詢問情形,方知妻妹已經出嫁,也隨即丟開。

  次日,天壽起身尚在梳洗,門上報有一女客求見。鄭天壽握髮出迎,見正是新嫁的妻妹,心下好生歡喜,忙問:「妹子何來?」那婦人現出怨恨的樣子道:「特來瞧瞧貴學堂的學生呢。我聽說女學生都是天仙般的人,又有學問,又會說話,又聰明,又能幹,所以特來見識見識。只恐握我們這樣粗蠢呆笨、不識趣的鄉下人,人家見了惹厭,不肯給我介紹呢。」鄭天壽道:「女學生也不過如此的,為什麼不肯給你介紹?」婦人道:「我可不信?若不是天仙般的人,你為甚麼開了學堂,從不到我那裡來?不知道也不來怪你,昨天見了我母親,知了我住處,也不來瞧我一瞧!只有我這不識趣的人,人家厭棄我還厚著臉老遠的趕來呢。」

  鄭天壽默然不語。婦人道:「你不理我,我知道了,豈不為我來了,你心下不舒服?我馬上去是了,讓你們快活些。」鄭天壽道:「你屈殺我了。我聽得你來歡喜的什麼相似,你不見我握著頭髮出迎麼?連梳頭也來不及。」婦人道:「你這種假話,去講給人家聽,我是不信的。你既這樣歡喜我,昨日知了住處,為什麼不來瞧我?」鄭天壽道:「你如今有了丈夫,我來很不便呢,況昨天碰著岳母,時光已經不早。」婦人道:「虧你是新學界中人,也說出這樣話來!現在文明世界男女平權,各人有各人的自由,他不能管我。我也不能管他。況『丈夫』兩個字,並沒有什麼貴重,『夫』字乃男子之通稱,所以耕田的叫作農夫,捕魚的叫作漁夫,樵柴的叫作樵夫,拖車的叫作車夫,拉馬的叫作馬夫,以至挑擔的叫挑夫,扛棺的叫扛夫,抬轎的叫轎夫,與丈夫的『夫』字有什麼兩樣?昔人說『人盡夫也』,就是這個意思。你想丈夫既不足貴重,我懼憚他什麼?還有一說:稱男子為丈夫,尚是尊敬之詞,其實現在的世界,丈夫已是絕跡沒有的了。」

  鄭天壽驚道:「你的話愈說愈奇了!怎麼世界上丈夫已是絕跡沒有?」婦人道:「十尺之謂丈,丈夫者,身長一丈之夫也。請問現在世界上有身長一丈的人麼?」照此說,必文王可稱為「丈夫」,商湯九尺,曹交九尺四寸,項羽八尺余,孔明八尺,俱不足為丈夫;欲為此婦之丈夫者,不亦難乎?一笑鄭天壽道:「你的議論,真是透闢不過。」

  婦人道:「承你謬獎。我問你:到底厭棄我不厭棄?」鄭天壽道:「那個厭棄你?除是他人厭棄,我終沒有厭棄你的日子。」婦人道:「你如真的沒有厭棄我,可依我一事情,我就信了。」鄭天壽道:「依你,依你。莫說一件,一百件也依。是什麼事?請快說了。」

  婦人道:「這事恐怕你不依呢。你如果真愛我,可快給我把這女學堂關閉了,或是你自己辭了出來。」鄭天壽聽了,嚇得目定口呆,半晌說不出話。婦人催道:「肯從與否?請速答一語。君雖白麵,尚是郎君,何忽面腆如女子也?」鄭天壽道:「這句話教我如何回答得出?可否懇你換一個題目罷。」

  婦人道:「你既不肯閉掉此校,又不肯自己辭出,則此校的滋味,不問可知了。你戀著這所女學堂,照理我本不能來干涉,但我總捨不得你蘭花一般秀,大蟲一般健的人,不成教他們淘壞了麼?你不肯聽我,我也沒法。如今還有一事要求你,我也到你那學堂來讀書如何?」鄭天壽道:「很好,很好,請你馬上進來是了。」婦人道:「那麼,我回去部署部署,明日即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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