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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回 安塏第無意遇豪商 清和坊有心捉瘟客(1)


  話說春泉,一見豔情閣,陡被那陣脂香粉氣,熏得全身有點子渾淘淘起來。呆呆地站在那裡,連靜齋招呼他都沒有聽得。豔情閣見了,不覺抿著嘴笑。靜齋用手推道:「春翁隨意坐罷。」

  春泉方才覺著,隨在炕上坐下。娘姨過來,請他寬去馬褂,春泉慌忙起身,把馬褂脫下,交給娘姨,豔情閣過來,含笑請問尊姓。春泉見豔情閣親自前來應酬,慌的直站起來,恭恭敬敬回答道:「敝姓費。」

  豔情閣見他土態可掬,再也忍耐不住,撲嗤的笑了出來,害得那接馬褂的娘姨也笑起來。春泉還沒有曉得笑的就為自己,見他們笑,也和著笑一陣子。靜齋和他攀談,他也無心聽受,只目不轉睛的打量豔情閣:一張雪白的鵝蛋臉,五官端正,七竅玲瓏,最妙不過是一點櫻桃,時時含笑,兩泓秋水,處處生情。見他家常只穿一件洋灰縐紗棉襖,妃色縐紗褲子,下穿平底雙梁緞鞋。春泉瞧的出神,早被豔情閣覺著。低眸一笑,佯佯地走了開去。春泉忘其所以,眼光也跟了過去。只聽靜齋道:「春翁我們張園去逛一會子如何?」

  春泉還沒有回答,豔情閣早接口道:「很好,你們去我也去,替我多喊一部馬車。」

  春泉聽說豔情閣同去,就覺十分高興。連應「好好。」

  靜齋叫娘姨傳命下去,叫小馬夫到四馬路一大馬房,叫一部橡皮輪皮篷車來。豔情閣就到後房去脫換衣裳。一時外場報說馬車來了,齊巧豔情閣衣裳也已換好,款款的出來,向靜齋道:「我們去罷。」

  此時,靜齋、春泉也都穿好了馬褂,遂一同下樓。走至弄口,見停著兩部馬車。靜齋、春泉合坐一部。豔情閣獨坐一部。馬夫把絲韁一帶,兩部馬車一先一後,滔滔滾滾向大馬路泥城橋一帶駛將來。只覺馬路兩旁所立電杆和開著的店鋪,飛一般向後倒退。

  這日,齊巧是禮拜六,倌人車馬往來的很多。春泉坐在車中,把頭左右搖晃,大有應接不暇之勢。一時到了張園,那馬夫照例把鞭子劃的一揚,那匹馬好似懂人意似的,向靠東那條小路上飛一般跑來。電掣風馳,一瞬眼早掠過彈子房,直抵光華樓面前。噴沫揚頭,好似也十分的得意。

  靜齋、春泉相將下車,候豔情閣下了車,一同進安塏第,揀了一張桌子,泡茶坐下。春泉向四下瞧時,見一大間洋房裡,無數的桌子,沒一只是空的,都坐著時髦倌人,浮華浪子。五光十色,耀眼欲花。瞧瞧這個,好似驚鴻顧影,瞧瞧那個,又似飛燕驚風。把個費春泉瞧得這個捨不得,那個放不下,真應了一句俗語,叫做「叫化子吃死蟹,只只好。」

  你想,他在金華永康所見女子,都是高髻大袖,綠襪紅鞋,鉛粉搽得雪一般白、胭脂拓得血一般紅的人。現在見了嬌小玲瓏的裝束,風流跌宕的體態,自然沒一個不好了。春泉左瞧右望,忙亂了一會子,不覺失聲道:「上海繁華真是名不虛傳,此來真不枉也。」

  靜齋道:「春翁既然這樣羡慕上海,何不也就搬這裡來,豈不常常可以遊玩遊玩,你我也可不時敘敘。」

  春泉道:「無端的搬出來,很沒道理,那只好再商量,靜翁,我問你,這裡張園,天天都這樣熱鬧的麼?」

  靜齋道:「那裡能夠天天這樣,今天是禮拜六,下半天洋行停市的,所以這樣盛。明天是禮拜日,也盛的。平日那裡有這樣。」

  春泉道:「又沒有外國人來,幹洋行甚事?」

  靜齋道:「外國人雖沒相干,做洋行生意的人卻相干的。上海市面都是外國人做起的,各處玩耍地方就不能不順著外國風俗。這裡熱鬧日子,一月裡就是禮拜六禮拜日兩天。一年裡就是外國清明、外國冬至、外國元旦和春秋兩回大跑馬,一切時髦的衣裳,新奇的裝束,闊綽的首飾,都從這裡行出的。漂亮的人物,標緻的婦女也都在這裡聚集的。」

  春泉道:「為甚都要到張園來?」

  靜齋道:「那也莫名其妙,大約你來來我來來,各人自然而然就不能不到這裡來了。從前有個新學朋友告訴我,美國的紳商一年不遊兩回巴黎,就算不著富豪。我就笑答他,上海人也是這樣,上海人一禮拜裡頭不游兩回張園,就算不著闊客。比了美國紳商,只有利害呢。

  那新學朋友道,果然果然。張園這地方,我很是怕去,你說的真不錯。我問他為什麼?他道,我沒有到張園時光,一切衣裳的考究,式樣的時髦、辮子的光滑,鞋襪的整潔以及馬車馬夫馬各種出遊的東西,沒一樣不考究到個絕頂。心想,像我這樣翩翩豐度,到張園出起風頭來,必定沒有人比得上的了。

  那裡曉得,一到張園,人都氣得煞。瞧人家的戒子、鑽石比我大的不知有到多少,瞧人家的衣裳顏色比我搭配得均勻、樣子比我裁制得講究的不知有到多少,以及辮子的光滑鞋襪的整潔,馬車的精良、馬夫的漂亮比我勝的不知有到多少,好似這一班人專心要來塌我的台,出我的醜似的。你想我氣不氣。所以張園這地方我竟然見他怕的很,我有好多個禮拜不到張園了。春翁,這新學朋友,是蘇州的有名富戶,他的衣裳、車馬,要算考究的了,尚且這麼的說,你想張園這地方繁華不繁華。」

  春泉道:「果然繁華之極,只是婦女的衣服首飾那新奇巧妙的樣式,還是良家人行出來的多,還是青樓中行出來的多?」

  靜齋道:「那總是堂子裡行出來的多。堂子裡幾個紅倌人,都出奇制勝的想那新花樣,不論是衣裳,是首飾,是髮髻,想出了新花樣就到張園來比賽。樣子好看的,大家就爭著模仿。先前光是堂子裡倌人,弄到後來連良家人都學樣了。」

  二人正講的熱鬧,忽聞背後有人稱喊靜翁。靜齋回頭,正是周介山,忙著起身問介山:「來了幾時了?」

  介山道:「也不多一會子,我見下底人多不過,茶泡在樓上。」

  靜齋騰出位子讓他坐,介山也不坐,嘴裡銜著支雪茄煙,一手托著,同靜齋談天。談了幾句,探手到袋裡摸出兩支雪茄煙。一支敬給靜齋,一支敬給春泉。春泉因為沒有帶水煙袋,煙正用的著。接到手就銜在嘴裡想吸,靜齋見了,忙擦支自來火送上。春泉湊著吸,可煞作怪,這支煙恁你用盡平生之力,吸來吸去總是個吸不著,害得兩邊桌上的人都笑起來。此時豔情閣碰著院中姊妹,走了開去,不然又多一個笑客了。靜齋道:「春翁,這煙的頭上是滿著的,剝掉一點子才好通氣。」

  春泉道:「原來如此,你為甚不早說。只是我方才在一品香吸的煙,沒有剝掉倒也不曾吸不著。」

  靜齋道:「那是我先替你剝掉的。」

  春泉方才明白。正鬧著,忽見外面走進一個頭肥臉胖的人來,滿間的人都站起來招呼,只聽眾人有喊他瑟翁的,有喊他四哥的,倌人都喊他四少四老。那人卻春風滿面的向眾人亂點頭,亂招呼,很有應接不暇之勢。介山瞧見那人,慌忙迎上去道:「錢瑟翁,你來的正好,兄弟正要找你,同你商量一件事。」

  那人道:「甚麼事,卻又要找我?」

  周介山道:「這件事不是你老人家來捏手,便不能夠成功。」

  說到這裡,便附著那人耳朵說了一會子話。只見那人時而搖頭,時而皺眉,時而點頭,好似在測度那事籌劃對付的法子一般。春泉問靜齋道:「此人是誰?」

  靜齋道:「就這個才走進來的人麼?」

  春泉點頭。靜齋道:「這個人是上海的大好老,姓錢號叫瑟公,蘇州人氏。從前在恰和洋行做過副買辦,現在自開著一家報關行,店號叫做寧記。這個人專喜管理閒事,打抱不平,花錢手段又不分的撒潑,好似家裡有著幾百萬家計似的,替人家經手事情,從不曾得著半文錢的謝費。所以人家不論大小事情,都要去找他。」

  春泉道:「這樣說來,此人倒是個大俠客呢。」

  只見周介山和錢瑟公一路講,—路走進去了。忽然一個十七八歲的倌人走過來,朝馬靜齋微笑點頭,就款步向隔壁那張桌子上坐下。春泉提起精神,細細的打量他。可煞作怪,那倌人的面貌與豔情閣竟一模一樣,只衣服穿的不同,身裁也略略短些。動問靜齋,才知就是豔情閣的同胞妹子,名叫梅雪軒的,便是不覺大有羡慕之意。靜齋覺著,就道:「春翁如果賞識他,我就替春翁做個媒人如何?」

  春泉聽了,樂得手舞足蹈,滿身不得勁兒,巴不得立刻就到他院中去。此時,豔情閣恰好來了,向靜齋道:「我們去罷。」

  靜齋道:「你先回去罷,我和費大少還要坐一會子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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