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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回 地撼天搖財神倒運 風淒月黑賊子吟詩(2)


  一帆語畢,程子玖就問:「市面這樣危急,那幾個商界鉅子可有挽救的法子沒有?住在上海的人與上海市面休戚都有相關。」一帆道:「巧媳婦炊不出沒米飯,叫他們又怎樣呢。」士諤道:「那總要在無法裡頭想出法子來,照這樣聽其自然,總不會有甚好結果。上海是亂不得的,上海一亂,東南各省就要保不住,或者外國人乘勢進取,就此釀成瓜分大禍也未可知。」

  一帆道:「亂總也不至於,租界上巡捕有到多少,包探有到多少,還有萬國商團,浦江中還有各國的兵輪。只要一下戒嚴令,各巡捕、各包探、各商團、各水師都擎槍出巡。那些流氓光蛋任他怎樣兇狠,一不有統屬、二不有器械、三不有糧餉,成得什麼事!」

  士諤道:「你不要看輕了流氓光蛋,這種人成事雖不足,敗事卻有餘。並且各種會匪,像哥老會、三合會、三點會、青幫、紅幫,潛伏在租界裡頭的很是不少。這種人都不是赤手空拳之輩,洋槍、手槍、短刀、長劍沒一樣不完備,團體也非凡的堅固。這種人都是朝朝夜夜盼望有事的,一旦有機可乘,肯就這麼安安靜靜過去麼!你說巡捕、包探靠的住,我問你,方雲卿、汪元生,又新紗廠的陳總辦,又怎麼都會被人暗殺?直到現在又怎麼都影蹤都沒有,一樁案都不會破?一到冬季,每年的過年禮物——攫物、剝衣、放火接踵而起,好似照例奉送,不能缺少似的。又是什麼緣故?」

  子玖道:「這也不能怪上海,繁盛地方哪一處不這樣!京裡、省裡拆梢、打架、攫物、騙錢也都是家常便飯,沒甚稀罕的。因為繁盛地方人口雜,最容易藏垢納污,所以歹人都拼命趕將來。巡捕、包探究也是個人,又不生著三頭六臂,叫他如何對得下?」一帆道:「這也是正論。」子玖道:「閒話慢講,外邊情形不知怎樣了,我們且出去瞧瞧。」一帆道:「雲翔可肯同去走走?」士諤道:「左右閑著,同去走走也好。」

  於是三人聊步出門,走到泥城橋,見短衣窄袖的人不知有到多少,成群結隊、攘臂而行,面孔上都露出愁苦抑鬱的樣子。子玖道:「這班人大約都是工廠裡停工下來的工人,倘是流氓必定還精悍點子。」士諤道:「瞧不出子玖倒還精於鑒人之術。」

  道言未了,忽見有人向一帆打招呼。士諤、子玖都站定了腳步,打量那人。見那人身穿灰呢袍子、元色漳緞馬褂、寬袍闊袖,外貌兒倒很氣概,圓圓的面孔、胖胖的身子。只聽一帆問他哪裡來。那人道:「剛從商社裡出來。」一帆道:「商社今天開會麼?」那人道:「朝晨就接著傳單,說開臨時會。碰著此種事,商社是義不容辭的。」一帆道:「我們就這裡泡茶談談,如何?」那人抬頭見是「五龍日升樓」,隨道:「也好。」

  於是一同上樓,揀副座頭坐下,那人才請教士諤、子玖姓名。一帆道:「都是敝友,這位程君子玖,這位陸君雲翔。」子玖也回問那人,才知就是商社議員史表民。只見一帆問他:「商社裡議事議下來怎樣?」史表民道:「議決依舊請道台設法維持。」士諤笑道:「這位道台倒也忙的很,六月裡維持了一回,喘息都沒有定,第二回又要煩勞他老人家了。恐怕明年三月裡依舊要費他的心呢!」

  一帆道:「明年也不會有這種風潮了。就是有也輪不到他來維持,上海道已經奉旨革職呢。」子玖道:「幾時的上論?」一帆道:「上論昨天報上已登出了。」史表民道:「這回倒賬與上海道革職也很有點子關係。」子玖道:「為甚緣故?」史表民道:「上海道把各省籌解攏來的賠款私放給『道財錢莊』。現在解款的日子近了,莊長壽托東家去和道台商量。道台打電報到部裡,請部裡設法解一解圍。部裡頭恨他膽大妄為,立即參上一本。上論下來,把他革了職,還責成他辦妥這事才許離滬。道台自然斧頭吃鑿子,鑿子吃木頭,到『道財莊』來抽提這票款子。

  「『道財』與『財富康』是一個東家的,『道財』急了自然到『財富康』裡去告急。『財富康』要緊救他,『道財』沒有救起,自己倒也絆倒了。」

  一帆道:「南北兩市二十多家錢莊的拆票怎樣了?」史表民道:「也講妥了,『合富』大班答應依舊收用。此事原是買辦不好。」一帆道:「『合富銀行』總算還曉得點子大局,經不起再倒上一二十家,那才不堪收拾呢。」子玖道:「怎麼上海這樣一個大商埠,幾百萬銀子交易就會弄得這樣恐慌?可知也是個空場面。」士諤道:「這就是中國沒有國家銀行的壞處,倘使有了國家銀行,也萬萬不會到這般地步。」一帆道:「『大清銀行』不就是國家銀行麼?」士諤道:「『大清銀行』不過有國家銀行的形式罷了,如何好算國家銀行。」一帆道:「怎樣才是國家銀行呢?」

  士諤道:「國家銀行有操縱金融的能力,有了國家銀行,任你怎樣,市面總不會十分恐慌,譬如銀根緊了,拆息非凡的高漲,國家銀行就把現銀狠命的放出來救濟市面,現銀一多,拆息自然會平下去;倘碰著拆息抵不過,錢店、銀行無利可賺;卻就把現銀狠命的吸收,銀子少了,拆息自然會高起來。國家銀行對於商業上有這般的義務,所以享有各種特權。現在的『大清銀行』是這麼辦法麼?」

  一帆道:「『大清銀行』也與普通銀行差不多。這幾天聽說押款也不肯多做呢!」子玖道:「雲翔真也不達事務,這原是中國的國家銀行呢,怎麼好拿外國來比擬。」一帆道:「『大清銀行』差不多是座衙門,全副兒都是官場氣味。」

  子玖道:「說起官場,我又想起一段故事來了。當時有一個知縣同一個道台一般是捐班出身,齊巧在一個局裡頭當差。兩人原本是要好朋友,當了差,那道台卻就擺出道台身份來,一面孔上司眉眼,官場體制一點子都不肯弄差。同他講話總要大人明鑒咧……卑職下情咧……,偶然忘記了,就要白瞪著兩眼不肯理人,那知縣苦的了不得。這年正月裡請人撰了副春聯貼在大門上。那聯語倒很是痛快,上聯是『什麼大人同是一張皮紙』,下聯是『可憐卑職只少幾兩紋銀』。」

  一帆道:「滑稽之至,此副丐聯尤為奇妙。」士諤問:「什麼丐聯?」一帆道:「聽說從前有個名妓,身價高的了不得,胸無點墨的人任你怎樣金多,她總正眼都不向你瞧一瞧。往來的都是些騷人墨客。有個鹽商看中了她,一定要去人做她,花掉了好多銀子,連身子都不曾有得近一近。鹽商惱的了不得,心心念念想報仇。

  「一日碰見一個叫人化子,那叫化子倒是個才子。鹽商心生一計,叫這叫化子剃了個頭、浴了個身、收拾了個乾淨,拿一套體面衣服叫他穿了,拿出錢來叫他到名妓那裡去嫖。

  「化子走到院中,那名妓沒有知道他是化子,接待得很是殷勤,談了一會子,倒也還算投機。這名妓院裡頭規矩——凡嫖客要住夜,總要先被她試試學問,有學問才肯留。當時名妓就照例出一個對道:『繡戶春深鶯學語。』叫化子不解思索就答道:『蓬窗日暖虱成行。』名妓再出一對道:『天上乘雲攀桂子。』叫化隨答道:『街頭冒雨唱蓮花。』名妓心想:這客人怎麼出語這樣卑劣!我再出兩個闊大點子的對子,看他怎樣。隨道:『怒駕蒼龍入雲海。」叫化答道:『偶牽黃犬過花叢。』名妓道:『古今來英雄豪傑聖帝賢王成就了驚天動地的功名,到那時垂拱九重享受萬方食。』叫化答道:『過往的老爺相公夫人小姐抄化點冷菜殘羹的賞賜,這便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。』名妓問他為甚多作叫化口氣。叫化笑而不答,這夜就住在院裡頭。到明朝,鹽商直闖進去喊叫化子起身,當著名妓面叫他穿著叫化衣裳、提著討飯籃、捏著討飯棒欣然而去。」

  士諤道:「此人既有這樣的捷才,為甚做了叫化子?」一帆道:「安知他不因失館所致。聽說從前有個教書先生,實裡頭實是窮不過。有一天,一個賊子爬進來,搜來搜去沒一樣值錢的東西,歎了一口氣,懊惱而去。剛到門口,教書先生就朗吟一絕道:『風淒月黑夜迢迢,孤負勞心此一遭,架上破書三五卷,也堪攜去教兒曹。』賊子就回答道:『聞得君家富有餘,特來相訪到茅廬,觀君一派淒涼況,將拾漁竿別釣魚。』教書先生驚道:『老兄這樣的大才,為甚屈身做賊?』賊子道:『小弟偶而失館,聊為糊口而已。』可知失館先生窮極奈何起來,沒一樣做不出的。」史表民道:「真是奇事奇聞,從來也沒有聽得過。」一帆道:「說奇還不算奇。」士諤道:「難道還有甚新奇事故不成?」一帆道:「不多幾時,杭州艮山門裡頭有一家壽板鋪,名叫蔣源興,碰著一個騙子,那事才奇怪呢!」欲知此事如何奇怪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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