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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回 釋格致大學補全書 挽頹風精勤振疲俗(2)


  子玖道:「奇怪!瞧這版子是很近的,並不是秦漢以前的古版,為甚同我讀的兩樣呢?」

  士諤道:「你且揭開來瞧瞧就明白了。」

  子玖揭開瞧時,見也是朱序的。揭過朱序,也是子程子曰的朱子集注本,面上愈露出詫異的樣子,問士諤道:「怎麼怎麼,你說是有《格致》章的,不要拿錯麼?」

  士諤道:「你不要詫怪,且翻下去再說。」

  子玖果然一頁一頁翻下去,翻到《聽訟》章,見寫著:

  子曰:聽訟吾猶人也,必也使無訟乎,無情者不得盡其辭,大畏民志,此謂知本。

  下底便是朱子的分章句子兩句,右傳之四章釋本末,再下去依舊是殘闕不全兩句傳文:「此謂知本,此謂知之至也。」子玖道:「雲翔,你這人真會作怪,你說《格物致知》章沒有亡失,現在在哪裡?請你翻出給我看。」

  士諤道:「呀!你還沒有瞧見麼?明明在書上。」

  子玖道:「書上哪裡有?你還要作欺人之談!」

  士諤道:「我生平並不欺人。這章書明明在傳文裡,只因子玖眼光太大了,所以沒有瞧見。」

  子玖還不肯服。士諤道:「你瞧吧,所謂釋格致者,就這『聽訟吾猶人也』一章。天下物理本來沒有窮盡,進一境複有一鏡。就拿獄訟來講,人家只曉得裁判得公允是很難的難事,哪裡曉得聽訟之外還有無訟一著,更超出乎裁判公允之上。只要這麼著推想開來,曉得天下萬事萬理件件皆有最高的一著,那呢于修齊治平之道就不難了。傳文是借聽訟一端為觸類引伸的幫助,並不是就拿這章書來釋本末。這章書其著重處在知字,並不在本字。朱子卻重看了偶然用來的本字,忘掉了本章專重的知字,所以說是釋本末,其實是錯了。」

  子玖道:「這樣說,那下底重一句:『此謂知本,此謂知之至也』一定是衍文了?」

  士諤道:「並不是衍文,複一句是曾夫子反復詠歎,令人恍然有覺的意思。那文章中複句本是很多的。」

  子玖道:「這章書既然釋了格致,那本末一章豈不是脫掉了麼?」

  士諤道:「本末原是不用釋的。曾子釋經,不過釋三綱領八條目罷了。本末既不是綱領,又不是條目釋它做什麼?倘說本末一定要釋,那終始又為什麼不釋?你再把各傳文法細細一玩更自灼然可見了,即如下底誠意是第一章,所以特用所謂誠其意者,那以下四章就都用蟬聯之筆了。倘於專釋誠意之前再加一章所謂致知在格物,還成什麼文法?」

  子玖道:「你這見解高超的很,就是朱子活在世間,聽了也要佩服。」

  士諤道:「我也並不要人家佩服,就是舉世罵我、斥我,我也是這樣。是者不敢以為非,非者不敢以為是。」

  子玖道:「你這麼著一說,我也敢發議論了。那朱子注四書,有很多不妥的地方,如『雍也可使南面』章,注裡把南面二字訓作人君聽治之位,說仲弓寬宏簡重,有人君的度量,所以許他。我想人君二字是天子諸侯的稱號,仲弓雖賢,猶在弟子之列,夫子怎麼把自己弟子就會許作人君?設或果有此言,試問置周天子魯定公於何地?」

  士諤道:「那原是解釋錯的。這南面二字就是做官的意思,現在俗語稱獨斷話叫做南話,可知一命之榮無不南面臨民,古今都是一樣。這『可使南面』就是可使治賦,可使為宰的意思。」

  子玖道:「再有《孟子》裡《曹交》章『服堯之服』、『服桀之服』兩個服字,朱子都訓作衣服的服字解,其文道『曹交衣冠言動不循禮,故以此告之』,看來也不很妥當。我查過堯的衣服是日月星辰十二章,曹交不過一曹君的介弟,如何可服?並且夏桀是禹王的子孫,所穿衣服就是禹王所制的天子服式,夏朝沒有革命,決無改正朔易服之理,何得稱為桀之服?」

  士諤道:「堯去孟子時光已有一千八百多年,桀去孟子時光也有一千四百多年,真個服堯之服,服桀之服,那曹交必是孫菊仙、小叫天一流人物了。」說的子玖也笑了。

  子玖道:「我想這個服字,應作事情的事解。《尚書》上『纘禹舊服以常舊服』等都作事字講解的,你瞧對不對?」

  士諤道:「很對,很對。只是你我兩人的短長就在這裡頭分了,我不及你處就在這裡,你不及我處也就在這裡。你解釋書義必要引經據典,我只有憑著一個子理想,隨口亂說罷了。」

  子玖道:「現在的人心,現在的世風,你用什麼手段挽回呢?」

  士諤道:「我也沒有這個大志。倘使真個要救現在的社會,我只有兩個字,也不必空講性理,也不必高談仁義。」

  子玖道:「只有兩個字麼?簡括極了,是哪兩個字呢?」

  士諤道:「就不過『勤儉』兩個字。勤是積極主義,儉是消極主義,人人能夠勤儉,便家家可以富裕了。曉得勤,便不肯浪費光陰,那閒談的工夫,喝酒的工夫,叉麻雀、嫖堂子、坐馬車、闖戲園,一切工夫都可以省下來幹正經事業。古話叫做一寸光陰一寸金,能夠時時想著這句話,就自然會勤了。你只要瞧上海的外國人,走在路上都是直捷迅快,好似幹什麼急事似的,那便是愛惜光陰的憑證。中國人就舒徐暇豫,從容不迫了,中國國勢不及外國就是為此。」

  子玖道:「果然。一樣趕路,先趕到的就好剩下工夫來做別的事業了,這裡頭就要賺進幾多錢呢。」

  士諤道:「何嘗不是。我們中國四百兆同胞,一年裡頭別的不要說,就這走路遲慢裡頭總要喪失到幾百萬銀子呢!那都是無影無蹤喪失的。」

  子玖道:「這樣說來,那歐洲一切新事業,像火車、輪船、電車、電報、電話等都為寶貴光陰而興的了?」士諤點頭稱是。

  子玖道:「光是走路遲慢,哪裡知道就喪失這許多銀子?說給人家聽,恐怕人家還不肯相信呢。」

  士諤道:「這還是不勤裡頭一小部的損失,倘把種種不勤損害匯算攏來,比這個大起十倍還不止。像上海各店鋪做生意,總不肯老老實實,值一塊錢的東西,有人來買總要索大一倍或半倍不等,就這索價還價裡,你算算要白費掉多少時光。」

  子玖道:「不說穿人家都不覺著,誰知索價還價裡就要費掉這多少錢財,所以我買東西總喜歡到劃一不二店鋪裡去。」

  士諤道:「店家不索虛價,賣主、買客兩面都有利益。買客省下還價工夫來好做別的事情,賣主也好剩出索價的工夫來多做生意,生意就是忙也好不必添用夥友,一年中要省下多少的開銷費。」

  子玖道:「是極。我可又想起一樁事故來了。我們青浦地方有表兄弟兩個,一個姓陳,號叫實甫。一個姓汪,號叫權齋。這兩個都是一等能幹人,家裡頭也都頗過得去。兩個人開一般的鋪子,做一般的生意,那鋪子又都開在珠街閣鎮熱鬧地方,下本的數目也都差不多。陳實甫做的店是掛著真不二價招牌,劃定了板價絲毫不肯減讓。權齋是圓通辦法,可增可減的。

  「開張時光,權齋笑實甫不會做生意,不曉得生意經絡,說他這店一定要拆本。實甫回答道:『現在你我爭論都沒甚憑據,哪個好,好個壞,總要做下去才知道。只是據我自己心思想來,我總不見會輸給你。』權齋道:『好,好,你如生意做的比我大,錢賺的比我多,我情願輸一席酒給你。』實甫道:『我如果不如你,我也情願輸給你一席酒。』兩個人賭下東道,約定年終為期,於是各自幹各自。

  「各人管各人,做了一年生意,結下賬,實甫除開銷淨多了三千洋錢,權齋只多得五百塊。只因實甫店裡貨物辦的頂真,價錢定的劃一,利息又作得輕,人家都稱便當,要辦東西都到他鋪子裡去辦,轉快利厚,所以多了這許多銀子。權齋的鋪子,貨物既不齊一,價錢又有上落,吃肉的吃肉,吃骨頭的吃骨頭,受虧的主顧下回不肯再來,所以只多得五百塊。並且實甫鋪子裡只用得十個夥友,權齋倒用了十四個。這個東道權齋竟輸掉了。吃酒那天我也在座,當下權齋歎道:『不料兩人逐鹿,我竟會輸在實甫手裡。』」

  士諤聽到這裡,就道:「我曉得權齋這五百塊錢還是僥倖得的呢。第一年開店,人家不知道底細,還來交易交易,做下去恐怕還要不如呢!」

  子玖道:「這倒不然。第二年權齋竟也多了二千光景,不過比了實甫,終覺遜一點子。」

  士諤道:「這個出於情理之外,可就是俗語說店運了。」

  子玖道:「我不曾說過兩個子都是能幹人麼?權齋見實甫賺了錢,馬上就變計,照實甫鋪子一樣的辦法,也掛起真不二價牌子來,貨物辦得格外的頂真,利息作得格外輕薄,生意也就漸漸恢復轉來了。」

  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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