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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之三十 話到前塵分明因果談 來現象洵是淫昏(2)


  仙姐兒笑道:「這是你想當然罷。難道你瞧著不成?」

  鳳奴小姐道:「如今索性說個爽快罷,你想我原是曉得些綱常大道理的女子,受過閨門教育的姑娘,那裡會得同白於玉,幹出這盲詞小說上的風流勾當呢?並且男女的那話兒,老實說也不知道,就是我父親,那一天白日裡同素娥……」

  仙姐兒笑道:「素娥怎樣呢?」

  鳳奴小姐又道:「素娥……就是這樣那樣罷了。也沒有別的花樣呢。」

  仙姐笑道:「我也明白的,然而你我雖是這麼的知心識意,什麼話都說得出,究竟那話兒,到底也難出口,只好這樣那樣,算名詞的代表哩。」

  鳳奴小姐道:「並不是我怕羞,說不出這句話來,須知你我所幹的許多事體,現今世界興的小說。這小說,的是開遍風氣,變化人心的利器,一般熱心志士,以提倡風俗人心,補救社會上的公益為己任者,竭力經營,編輯小說。所以沒些影響的,尚且憑空結撰,何況你我兩個端的有這麼一番歷史。覺得定不消一年半截,就有人編你我兩個的小說哩。我倒要試試當今的小說家程度如何?還是一味的導淫,使人看了高興;銷售得多,做一注好買賣。不管他隱著無窮之流弊。」

  仙姐道:「你說到那裡去了?憑空的說起做買賣來哩。和我們談的正經有甚關係。怎說又是小說家的程度哩,社會上的有益哩,流弊哩,賺錢哩,拆本哩,怕不是你在這兒說夢話嗎?」

  鳳奴小姐道:「我好端端的說很有意思的話兒,那說是夢話嗄。我說著一篇言語,原有個講究在這裡頭。假如替你編這小說的阿哥,編到這裡把筆扣住了,含混過去,乃是有心世道,風俗人心的;有意思的哥兒並不是只顧編輯得惹看,令人歡喜,看了無端的感動……」

  仙姐笑道:「感動甚麼來呀?」

  鳳奴小姐正色道:「喏,就不是好了,還問得出感動甚麼來嗄。」

  仙姐自知不合,忙道:「這是我的不是了,跳過了這一節,只說底下的罷。」

  鳳奴小姐道:「你我兩個呢,不要說嘴上說說,卻沒甚要緊。那怕做出這麼醜的形狀來,也屬無妨,你我到底都是女子呀。假如編小說的,一牢一實,編在書上,那就壞了。可知這流弊,更甚於畫像。這罪孽定規不淺呢。我說這一套言語,你去想罷。不懂事的人,只怕還要笑我趕闊哩,假充君子哩。」

  仙姐兒道:「這套言語的評論,就要看評人的志趣哩。」

  鳳奴小姐道:「你說的是。且說當時節,吃我偷看了這個現狀,頗為詫異,然而很有趣味,因此把偷看這現狀,當作了一件正經事體。於是釀成白於玉的一段醜事來。你想呢?這段醜事的結果,直斷送了你哥哥的命。可怕也不可怕嗄。」

  仙姐道:「這一段歷史,卻很可以警戒。世界上的人,大凡做家主人的,斷斷使不得有一點不規則。可笑那些混帳男子,畜生似的家主,倒說家裡的丫頭、小子,乃是砧上之肉,囊中之物,偷摸偷摸,似乎應分的事體。而且還有一種最下流的阿物,說假如家裡有了年事恰好的齊整丫頭,不去鬧壞他,倒說是個蠢蟲。可情你的令尊大人,不肯做個蠢蟲了。卻不道,把自己的千金小姐,暗暗裡受累了。常言道『淫人妻女,妻女淫人』,須知低三下四做人家的丫頭、小子,但不過窮了些兒。然而一樣的人呀,一樣的子女呀。」

  鳳奴小姐聽了仙姐兒這幾句言語,著實感歎了一回道:「後來我父親知道,這素娥同一般小廝們鬧得個不成樣子了。便就此不高興理他了。他便自知不合。和小廝們斬斷恩情,一心注念的服侍我父親。我父親的脾氣你也知道的。何等執一。那裡能夠哄得他心回意轉呢?於是素娥明知沒想頭了,就此同最要好的一個小廝,喚叫棋兒的,一溜煙走了。當時各處找尋,竟找他們不到。直至那一年,我遊歷上海,只聽得謝金蓮(應為「李萍鄉」,後同。編者)的名字,大的了不得。那些新聞紙上,沒有一天不載著,詩妓謝金蓮的詞章哩、新聞哩。不知那一位名士,贈他一個齋匾,寫的是『天然閣』三個大字。取天然風韻的意思。因此就拿這『天然閣』三字,當做名字了。當時節,上海嫖界諸公,若是不知道天然閣謝金蓮,這個色藝雙全的名妓,是很丟臉的。假如某人叫到了天然閣謝金蓮的堂唱,是無上之榮幸。比著酸臭的東西,中了狀元還要體面。他們上海人同妓女打交道,叫什麼落相好。」

  仙姐笑道:「這『落』字,倒很新奇。說他通,其實沒有什麼意思,而且解釋不圓;說他不通,然而意會過去,也很有『落』字的一段神情。不過只可意會,不可言傳呢。」

  鳳奴小姐道:「說起來這落相好的『落』字來,這麼一路的奇新字面,他們上海人很有幾種哩。我上海去了這一趟,吃我都記的熟了。只有他們上海人,最多這一門子的奇新名詞。」

  仙姐兒道:「倒好耍子,你說給我聽呢。」

  鳳奴小姐道:「你聽仔細了,第一個就是這個『落』字。大凡是長三書寓,上等妓女,叫做落相好。這是剛才說過的了,不用細說了。第二個名詞,叫做『拿』。這拿姘頭,不光是同妓女的交道了。假如騷娘姨、俏大姐,都可以拿得姘頭。至於好人家的太太、奶奶、小姐也可以找個標緻小官,拿個姘頭。怎樣叫做拿姘頭呢?就是租了一所小房子,也有一個聚集之處。大抵在六馬路一帶居多。如今聽說這界域,開拓得廣闊了。什麼閘北哩、什麼墳山路哩、寶昌路哩,還有海甯路哩。最闊的小房子卻在新馬路一帶。那個勢派仿佛候補道的公館,還要體面。這專門靠著拿姘頭當做正經公事幹的,卻是那一般女工。綜其大綱,就是湖絲阿姐,不過最著名,最多數,就是了。其實內中的支派也著實有幾種。湖絲阿姐,就是湖絲廠裡繅絲的。原來繅絲娘從古以來,很有風味的。可是不錯的。『玉集』,『長慶集』,『輞川集』都有題詠的。至於近代的『小倉山房』,『雨當軒』,『疑雨集』,『留戀閣』,『花團錦簇樓』,很有幾首極得神的詩詞曲。」

  仙姐兒點了幾點頭道:「繅絲娘不但是詩料,而且還入畫哩。」

  鳳奴小姐又道:「第一等是湖絲阿姐,第二等是紡織廠、織布廠,第三等是雞毛廠、洋火廠。至於揀茶葉、剪桂圓、滾氊帽、行鞋底、刺鞋幫、洗衣服、點單子、搭錠、捎裂,這許多都是下等的了。」

  仙姐道:「且慢慢兒的說。這麼揀茶葉、洗衣服,我都明白。那個點單子、搭錠、捎裂,是什麼工業呀?」

  鳳奴小姐笑道:「這三種名目沒有到過上海,果然不知道。然而近年來,就是上海人,只怕未必知道了。何也呢?這三種工業衰落了。做這工業的女子也很少了。這簡點單子,卻是畫家的附屬品;上海人家,畫的神影。」

  仙姐兒道:「我又不懂哩,什麼叫做神影呢?」

  鳳奴小姐道:「你端的是笨伯了,這神影兩字義,也可以會通的了。雖是他們上海人的俗談,然而意義卻很普通。就是我們家影堂裡張掛的,祖先的遺容呀。」

  仙姐兒笑道:「嗄,就是行樂。」

  鳳奴小姐道:「正是呢。他們上海人畫的卻很考究,不但光是畫一個人,就算了,底下還要畫一張地毯。那地毯五彩花紋,都是一點一點點成的,點得越細越齊整,價錢越貴。雖然這是呆板的,耐著心思,不算功夫,不算日子,慢慢的點去就是了。於是畫家起了花紋的稿子,雇了女工,細細兒的,慢慢的點去。當時節,靠著點單子做營生的女工,上海直有幾千人呢。如今卻興了油畫、照相。這女工就少了好些,然而二三百人還有呢。」

  仙姐兒聽了擺頭咋舌的道:「上海地方真真難說了。」

  鳳奴小姐又道:「搭錠就是糊紙錢,捎裂就是成衣匠的附屬品,專做衣服上的裂縫的,大抵是滾氊帽的女工,兼做的,何也呢?捎裂只在夏天才有,紗葛衣服,這裂要捎,棉夾的衣服不用捎,滾氊帽夏天卻沒的。氊帽要滾,這是冬令的營生。所以這兩門子的女工,可以一人兼做的。你可知道嗎?」

  仙姐兒道:「懂了,懂了。這一個拿姘頭的『拿』字,直說了兩車子的話。第三個又是怎樣的奇怪字眼哩?」

  鳳奴小姐道:「這『拿』字,還沒講完呢。」

  仙姐兒笑道:「『拿』字的意義還沒盡嗎?真所謂大拿而拿了。」

  鳳奴小姐道:「你聽著這『拿』字的一道,也有一定不移的常理,最上等的是一般太太、奶奶、小姐、長三、書寓中的婊子,公館中的姨太太、姨奶奶,或是坐馬車吃大菜,戲園子裡去聽戲哩,總會裡去摸牌哩,都可以拿得姘頭,而且還有一件勢所必然的事體。假如愛聽戲的,就拿唱戲的小旦;愛坐馬車的就拿拉韁的馬夫;愛吃大菜的就拿伺候的細者;愛摸牌的就拿總會裡的賬房。這都是超超等的勾當。至於次等的,猶如湖絲阿姐之類,他們的世界,卻在說小書的書場裡頭。說大書的書場上,卻沒有的。」

  仙姐道:「說書竟說書了,怎地又要分出大書哩,小書理?」

  鳳奴小姐道:「你不懂得,聽我說呢。」

  要知說出什麼話來,且聽下文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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