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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之五 三千兩無心插柳 十萬元有意栽花(1)


  話說尤中書道:「後來就是這樣了,石瞎子既說是當兒子的,旁人那裡料得到其中的委曲。就有一般貪圖石瞎子家有兩個錢,情願把女兒給約齋做老婆,石瞎子面子上也說不得什麼。於是選了裘秀才的妹子小名叫毛珠,大家都叫他『毛小姐』的。那毛小姐卻是個文明女子,什麼初等女學校的畢業生?同約齋同年歲的。但是毛小姐的臉蛋很不光標,是個胖而且黑的麻皮。

  怎地石瞎子選了這麼樣的一個媳婦呢?要是真真瞎子了。那末耳根子是不聾的。其中有個緣故。原來是三姨太太的主意。因為三姨太太愛上了約齋,假如選了個美貌的媳婦,約齋自然要顧戀了媳婦,把姨太太丟了。所以撮弄著石瞎子娶了裘家的毛小姐,將來小夫妻倆的愛情一定淡薄,同他愛情就可以保得久長。三姨太太的心思其實靈巧不過。過了些時,約齋成親之後,不出三姨太太之料。及至石瞎子故世之後,約齋便六轡在手、縱送自如。別的都不用說,即如他生父木老圓喜得他兒子掌了這麼大家私,那好處必定比著石瞎子在生的日子越發多了!豈知石約齋眨眨眼,居然不認了!倒說木老圓駕詞誣詐,一翻臉把木老圓送本縣衙門去,當他流氓拆梢。」

  那本縣大老爺姓刁,綽號刁瞎子。本是做皮匠的出身,不知道怎樣發跡起來,直做到「堂堂百里侯」。有的說,這刁瞎子的皮匠不是低微守舊的匠,卻是文明高貴的皮匠,專做外國人穿的皮靴子,外國人歡喜穿那靴底,走起來發響的靴子。這都是上流社會「正誠君子」

  需用之物。以為老遠的,已使人知道有人來哩。假如別人正幹著秘密事件來不及掩飾。總而言之,不肯窺探別人的隱私,存心忠厚,做事大方之意。那刁瞎子製造的靴子,那發出來的聲浪仿佛打八音琴似的好聽。所以大家都歡喜買他的靴子穿,因此發起財來哩。

  我們中國人的性質,做官原是最高興的,稍微累積了兩個,誰沒意思弄個官來做做!所以外國人曾經算出我們中國官的數目來,大約十人之中已占了一人是官了,倒像武營體制;十個人之中提出一個什長來,管教那九個人。所以仕途的擁擠、流品的夾雜,要算地球上放出一道五色繽紛、燦爛可觀的大異彩。因此《官場現形記》一書,只有我們中國編得出,日新月異、層出不窮,動輒數十卷,鑄字百萬言,還且如將不盡,來之無窮。我們中國的出產,可以傲睨五洲、爭衡萬國者,唯有一部《官場現形記》,不怕外國人仿做得來的,豈非利權獨擅的一件好物事嗎?

  爛言掃去,正傳編來。旦說刁瞎子刁大老爺在官場流品之中,也算得上中的出身,其實是個有技藝的商人。但是商人,那金錢主義益發看得重些,聯絡地方上的紳富,手段愈覺能耐得多。所以石約齋同刁瞎子非常的說得來。刁瞎子貪圖石約齋手裡有兩個,石約齋借著出入衙署的聲威,裝做自家門面。他倆真所謂「以勢利交」

  者的哩。當日刁瞎子接到石約齋的稟詞,仿佛奉了憲帖似的,連忙簽差把木老圓提到,不管三七二十一,打了三百板子,一面大枷枷到石約齋門前示眾。刁瞎子便把石約齋請到衙裡,道:「老哥所委的事,兄弟已經照辦了。還且把這姓木的枷到府上邊,舒舒老哥的氣。這是兄弟分外的孝敬。」

  石約齋忙作了一揖,道了謝。刁瞎子又道:「究竟這姓木的到底怎樣的意思?這種話,豈可亂說得的?兄弟心裡其實作怪。橫豎事情已完了,老哥不妨當做閒話似的談談。」

  石約齋道:「治生的家事通在老爺台洞鑒之中。這又何必問呢?」

  刁瞎子忽然做出著慌的狀態道:「呀呀!前兒不是說老哥原是這木老圓生的,兄弟原不很信。這兒老哥委託兄弟給他一點子利害瞧瞧。兄弟想來前言必有虛假,所以才有這個舉動。老哥是明理的人。譬如想呢,天下那有把生身父母反顏不認,好似陌上人是的?這也罷了。還且把生身父母送衙門當流氓呢,是不是哇?所以兄弟決計把這木老圓斷他個不本分的光棍,辦他個枷責。老哥若然說前言不虛,這倒要請教老師是個什麼意思?必是同兄弟有什麼過不去的區處,才同兄弟玩這麼一玩法。兄弟是吃不住的。」

  說時把一臉的笑容慢慢的淘汰個絕淨,漸漸的變做了一臉的怒容,仰著臉,拈著幾根軟黃須喘氣。石約齋看看刁瞎子的神色大有不然之意,心上有點兒著慌,道:「老父台明監……」

  刁瞎子剪住道:「胡說!我知道什麼?你這樣的和我玩,上憲知道了,只道是我和你串通了,釀成這麼天不蓋、地不載的逆案嗎?你是不要緊,手裡有錢,還怕什麼!我拿功名來和你拌,卻合不來。我這功名花上論萬銀子呢!」

  石約齋原是聰明人,什麼都懂得來,知是要敲一記竹杠了。因把兩個指頭一伸,道:「治生知罪了。望老父台周旋體面。」

  刁瞎子一看,來了,以為兩個指頭是兩千之數,心裡其實已夠了,姑且試之,說道:「老哥是明白人,再高升一個指頭。老哥,還是兄弟拉交情呢。」

  石約齋滿口應承道:「治生回去,馬上送來。」

  豈知石約齋只送去三百銀子的一張支票。刁瞎子看了,大怒道:「這個人可惡!這幾兩銀子,要他做甚?」

  於是簽差把石約齋提案當公事辦。石約齋笑道:「索詐的把柄落在我手裡,要和我說一句,省裡去說。」

  差人得了約齋的賄,不肯動粗,只得把約齋如何說法回復了刁瞎子。刁瞎子倒也沒奈何他。只得同他軟商量,借五百銀子。石約齋決計要刁瞎子立文契、蓋縣印,那麼一千銀子也使得。刁瞎子道:「寫張借帖還使得,若要蓋上縣印,恐怕使不得。這是兄弟的私事,並不是地方上的公事呢!」

  商酌了幾次,刁瞎子到底看銀子的面皮,立了一張借據,蓋了縣印,向石約齋借了一千兩十足庫平紋銀。這是五六年前的事了。「後來曾聽說這石約齋入了商界,什麼公司總理哩,什麼洋行買辦哩。商界上稍微有一點兒名氣,大家都曉得商界場中有石約齋這個人。這兒不知怎的?直是舉他做代表哩!門生倒要打聽打聽明白哩。」

  黃大軍機聽了尤中書說石約齋的歷史,喟然歎道:「代表,何等尊重!雖是他們胡鬧,究竟是代一般國民的代表,這樣沒人格的人混在裡頭,豈不吃外人恥笑?我們堂堂帝國,地大物博,人民廣眾,真真沒有人了?要這種樣卑鄙齷齪,不雌不雄的東西出來幹事。我實在容不得!」

  尤中書道:「門生想來只怕這許多代表裡頭,還不止石約齋一個呢。內中光明正大、熱血可貴的人固然不少,但恐怕石約齋一流人物不止一個呢!」

  黃大軍機沉吟一回道:「我是有道理,我是有道理……」

  過了幾天,尤中書接二連三接到黃三亂子的電報,問事情辦到怎樣了?尤中書別的事情都辦穩貼了,就是自己的道台,也弄舒齊了。只是燕兒的一件事,來得疙瘩,還沒有想出好計較來。仔細一想,沒奈何!漂他一漂,橫豎湖北吃了一場巡捕房的倒蛋,到湖北去做官,保不住同外國人打交道。將來見了外國人,豈不乏味?倒不如指省到四川去,地方又好,差使又多……正在委決不來的當口,忽然得著一個消息:陝西藩台方方伯升署四川巡撫。方方伯原來是尤中書的親家。尤中書的侄兒媳婦卻是方方伯的堂侄女。有這一門的淵源,同黃三亂子的倚靠更是穩當哩。並且黃三亂子不過一個藩台罷哩。比方委差使,藩台還要稟請撫台;藩台名下該當稟請劄委道府的差使,最著名的不過「銀元局」哩、「銅元局」哩。除此之外,好些的差使就不與藩台相干了。撫台那裡是多了,「牙厘局」哩、「善後局」哩……而且四川還有川鹽督銷的差使,那是著名的金飯碗。決計朝四川一跑。黃三亂子燕兒的交道,漂了完結。於是同吏部打點定當,分發四川去了。曉行夜宿,不止一日。有天到了成都,租了公館。因為太太沒有同來,曉得四川的女子姿色極好,價錢又極便宜,只消一吊大錢一歲。譬如十五歲,就是十五吊錢,真是「貨真價實、童叟無欺」。所以很想買幾個來,樂得受用。於是上院稟到,會過同寅,便叫了人牙子到公館來吩咐:有十五六歲的上等姿色的女孩子領十個來相看。人牙子回道:「過三天才有呢。還怕要上等姿色的,還得再過幾天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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