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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回 謝品山追述滅門禍 甘鳳池立志報前仇


  話說甘鳳池見兩個水賊裝模作樣的恫嚇乘客,心裡不禁暗笑,忖道:「這種狗一般的人,誅掉他徒汙我寶劍,很不值得;放他在此,又為行旅之害。眉頭一皺,忽地生出個計較來,疊了食中二指,向船頭上那個輕輕一點。那水賊早似中著電氣似的,麻木住了,擎著板刀,呆立在那裡。鳳池又把船梢上那個也點住了,隨問眾人道:「咱們乘客裡有會使船的麼?」

  早有四五個人,應聲說「會」。甘鳳池道:「有會的最好,咱們同舟共濟,大家辛苦點子,渡到了鎮江再說。」

  四五個乘客,才待動手,瞧見兩個水賊兇惡的樣子,早又唬住了手。甘鳳池道:「別怕別怕,早吃我點住了穴,不中用的了。」

  說了兩遍,眾人才膽大了,拽起風蓬,依然使風而行。

  行了一日一夜,已抵鎮江碼頭。江上江下的人瞧見兩個水賊怒目持刀,都各詫駭。鳳池知道他們不能為惡,於是用手法把他們點醒。不意在官人役,早已持鏈下船,把兩水賊一古腦兒鎖了去,自然官法如爐,還他個惡人惡報,我也沒暇去寫他。

  如今單表甘鳳池,到了鎮江,便向離城五裡之謝村來。久客乍歸,聽到兩岸鄉音,心中倍覺歡喜。行至村口,只見舅舅謝品山策杖而來,態度雖然如故,面貌卻蒼老了許多。甘鳳池搶步上前,叫聲「舅舅」,行下禮去。謝品山出其不意,猛吃一驚,急問:「台駕是誰?敢是認錯了人麼?」

  甘鳳池道:「舅舅,不認識我了?外甥甘鳳池,乳名玉兒的便是。」

  謝品山怔了半天道:「玉兒,你我又在夢裡不成?」

  甘鳳池道:「外甥真個回來了,舅舅。」

  謝品山瞧了瞧天,瞧了瞧鳳池,又把自己腿上的肉擰了一把,覺著有些痛,知道這一回不是夢了,方才大喜,攜住鳳池的手,說道:「咱們家去講罷。你這孩子,幾乎不曾把舅舅想瘋了呢。這幾年你在哪裡?怎麼音息全無?」

  說著時已到家中。鳳池道:「舅母是康健的?表兄表嫂都好?」

  謝品山道:「都好。」

  甘鳳池道:「外甥先要舅母跟前請一個安,然後再出來長談罷。」

  謝品山陪入,見過舅母沈氏,問起表兄,知道因事入城去了。這夜,謝品山宿在書房裡,跟鳳池兩個談心。

  看官,要知甘鳳池家所遭的冤禍,須得先把他家世來歷敘明。這甘姓原也是世代將家,鳳池之袓名叫甘輝的,在賜姓延平王部下,官為中軍提督,爵封崇明伯,永曆末年,死于金陵之役。鳳池的老子甘英,在嗣王鄭經部下當一個中軍守備。謝品山是個文官,職為王府典禮官,就為甘國公沒于王事,東寧自藩主以下,待到甘氏子孫,無不另眼看待。康熙二十二年,清兵入臺灣。甘英跟隨劉國軒,出屯牛心灣。清兵前鋒藍理、曾誠、吳啟爵、張勝、許英,阮欽為、趙邦試等七船搶進灣來。甘英駕舟,突浪面前,縱火焚燒敵船,風發潮湧,清鋒七船,簸蕩飄散。清水師提督施琅,親督大舡,沖圍赴援。甘英與劉國軒分為兩翼夾擊。

  甘英一箭,射中施琅右目。無奈施琅是個勁敵,分兵三路,拼命殺來,不列大陣,用五艘攻一艘的新戰鬥法。甘英隨著劉國軒,猛發火箭噴筒,毒焰張天。清兵至死不退。甘英力戰身亡,大小戰艦三百餘艘,悉被焚毀,劉國軒由吼門逸去。

  清兵乘勝入臺灣,到處淫掠。甘國公父子都殉了國難,所存—門細弱,何堪禦侮。清兵逼近鄰右。謝夫人就把鳳池交給奶媽子,叫她逃向舅老爺家去,囑咐道:「甘氏兩世,惟此而已。」

  奶媽才抱鳳池出後門,前門清兵早進來了,見人殺人,見物搶物。謝夫人怕受辱,投井而死。甘國公兩個姨太太,也都懸樑自盡。眾婢僕殺的殺,擄的擄,逃的逃,轉瞬間風流雲散。甘英的妹子苕華,年已十五,為一卒所得,強欲污辱,苕華抵死不從。正撐拒間,一少年將軍乘馬入,喝退小卒,救出苕華,並為殯殮闔門屍體。甘苕華一因感激恩徳,二因無家可歸,遂委身少年,成為夫婦。

  這少年姓秦,名德輝,原是謝品山家家奴、為犯了姦淫的事,謝品山要把他處死,太夫人不忍,暗地縱他逃去。德輝航海到中國,投奔在施提督麾下。此番隨征到此,因素豔甘苕華姿色,遣兵一隊,先來擄掠。他自己乘間市德,果然哄騙到手。苕華是個不出繡閣的貴女,謝姓家奴,況已逃走多年,叫她如何認識,不然,如何會吃他騙上手呢?嗣王朱克琰等捧印投降,都做了清國俘囚。

  謝品山就一葉扁舟,泛宅浮家,歸隱去了。後來因見鎮江城外之謝邨,境地清幽,好在邨中三二十家人家,都是姓謝,遂覓地卜宅,做了個江南寓公。

  甘鳳池家的人亡家破慘禍奇冤,鳳池自已卻不很明白。到十歲上,遇著個大俠路民瞻來鎮江賣畫。民瞻見鳳池骨相非凡,心地純厚,發願收他為徒。於是引誘他出謝村,領到山深林密之聽,悉心教練,面壁二載,練劍三年,堪堪造成個劍俠,才准他入世行道。

  看官,這劍俠非比尋常拳術,須要有三個資格,才能夠升堂入室,第一要心地純厚;第二要體魄堅強,第三要智慧絕人。這三項資格裡,心地一項尤為要緊。因為俠家的練劍,差不多道家的練丹,心地不良,再也不得好果。寶劍未成以前,須先面壁練氣,寶劍既成之後,便能劍氣合一,運行自如,水斷蛟龍,陸斬虎豹,飛擊鷹鷙,無不如意。到了這麼的程度,劍俠已經是畢業了。由此入世行道,攘除奸凶,鏟削強暴。最要緊的是六不,甚麼叫六不?是:不慕榮華、不貪賄賂、不近聲色、不避權貴、不輕然諾、不尚意氣、勤行不怠。到一二十年之後,功行圓滿。那時節,精氣神劍,合面為一,便能超凡入聖,離掉俠界,登入仙界了。

  甘鳳池此時,才造到個劍氣合一的劍俠。拜別師傅時,師博囑咐路過金陵,須小作勾留,那邊當有奇遇。鳳池疑信參半,不意果然遇著陳美娘這段奇緣。

  甘鳳池回到謝村,見了舅舅,甥舅兩個,坐下談心,甘鳳池就把這五年中如何從師、如何練劍、如何運氣,傾筐倒篋,說了個盡淨。謝品山道:「我的兒,你有這麼一日,做舅舅的聽了也歡喜。你知道麼?你原是將門將種,並且身負奇冤,現在這麼,不但箕裘可紹,大仇也可以報復了。」

  甘鳳池道:「舅舅,我正要請教你,到底我這一身,負什麼奇辱大恥?師傅也曾提過,只是不肯細說。」

  謝品山道:「我的兒,自從你會吃飯時,這個仇就結下了。」

  就把秦德輝擄去甘苕華,殺死甘姓一門之事,說了一遍。甘鳳池聽了,頓時怒髮衝冠,問道:「舅舅,你知道這姓秦的在哪裡?甥兒就要去找他,快告訴我知道。」

  謝品山道:「就要報仇雪恥,也不在這一時半刻,十多年都過了。」

  甘鳳池道:「不曾知道呢。十多年不異一時半刻,易過的很。如今知道了仇人,一時半刻,差不多就是十多年,很難過!很難過!」

  謝品山讚歎道:「難得你這麼有志氣,令祖為不死矣。但是這個仇,怕你一時半刻不易報呢。此奴近來很蒙恩眷,由遊擊升為副將,現在方署登州鎮總兵呢。」

  甘鳳池大喜,站起身道:「謹謝舅舅指示,感激的很。甥兒就告辭了。」

  謝品山道:「你到哪裡去?」

  甘鳳池道:「登州去找秦德輝。」

  謝品山道:「登州遠在山東,一時何能夠到?」

  甘鳳池道:「早走一日,早到一天。山東雖遠,究竟不是萬水千山。甥兒去志已決。」

  謝品山道:「玉兒,你知道登州的路徑從哪裡走近?」

  甘鳳池道:「不曾知道。」

  謝品山:「登州地系濱海,陸路不如水程,坐了海船,順風揚帆,三四天便到了。有時風利,只消一二日呢。」

  甘鳳池大喜道:「舅舅,我真感激不盡你老人家。」

  謝品山道:「玉兒,你出去了五年才回來,回到家裡,住得一宵,又要去報仇。報仇原是大事,我也不好阻止你,只是舅舅有了年紀,已經是風中殘燭,總算撫養了你一場,這一世裡,不知能會多少回的面。既然回來了,又何妨住個三五天呢?」

  甘鳳池見舅舅這麼說了,只得住下。

  一過四天,鳳池又要起行。謝品山道:「玉兒,我望你—路順風,大仇報復之後,早早回來,免得人家掛念,再者你那泰山約你秋風起,嵩山相侯,也須早早的趕去。」

  鳳池—一應諾,端正了行李,拜別了舅氏,下落海船。

  這海船不比江艇湖舫,全恃風力駛行。在長江裡風還順,一出海口,恰恰風平浪靜,於是下錠候風。候了一整天,海面上才有些微風,使著帆橫海而行,偏偏的風頭不順,走了七八天,才抵登州碼頭。此時甘鳳池已經悶慌了,跳上岸,就趕進城去,下了客店,問明鎮台衙門所在,急急忙忙趕去,想先探視一回兒。不意行到那裡,只見左右兩角門開著,鎮標兵弁,亂哄哄的出入,好似衙門內出了甚麼大事似的。鳳池心下詫怪,打聽旁人,都說不知道。後來向到一個標兵。那標兵道:「咱們大人出了事了。」

  甘鳳池道:「是不是鎮台大人出缺了麼?」

  那標兵道:「是的。」

  甘鳳池失聲道:「哎喲!我白來了一回了。」

  那標兵聽了,只道他投奔鎮台謀差缺的,笑道:「你老哥不必懊悔,咱們大人,從來不肯照應鄉親。往年投奔來的,別說差缺,連錢都借不到半個呢。」

  甘鳳池道:「我倒不是為差缺,我要請問,鎮台大人幾時歿的?」

  那標兵道:「才咽氣。昨兒還下校場看操的。」

  甘鳳池道:「諒是急病身死。」

  那標兵道:「是急病身死倒好了,是被刺身亡的。」

  鳳池聽了,吃一大驚,忙問誰刺死他的。

  知欲那標兵如何回答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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