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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回 變女為兒菩薩巧(2)


  海邊上有這個富戶,哪一個不奉承他?夫妻兩口,享不盡素封之樂。只是一件,年近六十,尚然無子。其妻向有醋癖,五十歲以前不許他娶小,只說自己會生,誰想空心蛋也不曾生一個。直到七七四十九歲之後,天癸已絕,曉得沒指望了,才容他討幾個通房。達卿雖不能夠肆意取樂,每到經期之後,也奉了欽差,走去下幾次種。卻也古怪,那些通房在別人家就像雌雞、母鴨一般,不消家主同裳共枕,只是說話走路之間,得空偷偷摸摸,就有了胎;走到他家,就是閹過了的豬,揭過了的狗,任你翻來覆去,橫困也沒有,豎困也沒有,秋生冬熟之田,變做春夏不毛之地,達卿心上甚是憂煎。

  他四十歲以前聞得人說,准提菩薩感應極靈,凡有吃他的齋、持他的咒的,只不要祈保兩事,求子的只求子,求名的只求名,久而久之,自有應驗。他就發了一點虔心,志志誠誠鑄一面准提鏡,供在中堂。

  每到齋期,清晨起來,對著鏡子,左手結了金剛拳印,右手持了念珠,第一誦淨法界真言二字道:「唵嚂。」念了二十一遍。第二誦護身真言三字:「唵齧臨。」也是二十一遍。第三誦大明真言七字:「唵麼抳缽訥鉻吽。」一百零八遍。第四才誦准提咒廿七字:
「南無颯哆喃三藐三菩提、俱胝喃、怚你也他、唵折隸主隸、准提娑婆訶。」也是一百零八遍。然後念一首偈:

  稽首皈依蘇悉帝,頭面頂禮七俱胝。
  我今稱讚大准提,惟願慈悲垂加護。

  諷誦完了,就把求子的心事禱告一番,叩首數通已畢,方才去吃飯做事。

  那准提齋每月共有十日,哪十日?

  初一、初八、十四、十五、十八、廿三、廿四、廿八、廿九、三十。若還月小,就把廿七日預補了三十。又有人恐怕瑣瑣碎碎記它不清,將十個日子編做兩句話道:一八四五八,三四八九十。

  只把這兩句念得爛熟,自然不會忘了。只是一件,這個准提菩薩是極會磨煉人的,偏是不吃齋的日子再撞不著酒筵;一遇了齋期,便有人情他赴席。那吃齋的人,清早起來心是清的,自然記得,偏沒人請他吃早酒;到了晚上,百事分心,十個九個都忘了,偏要撞著頭腦,遇著葷腥,自然下箸,等到忽然記起的時節,那魚肉已進了喉嚨,下了肚子,挖不出了。獨有施達卿專心致志,自四十歲上吃起,吃到六十歲,這二十年之中,再不曾忘記一次,怎奈這樁求子的心事再遂不來。

  那一日是他六十歲的壽誕,起來拜過天地,就對著准提鏡子哀告道:「菩薩,弟子皈依你二十年,日子也不少了;終日燒香禮拜,頭也嗑得夠了;時常苦告哀求,話也說得煩了。就是我前世的罪多孽重,今生不該有子,難道你在玉皇上帝面前,這個小小份上也講不來?如今弟子絕後也罷了,只是使二十年虔誠奉佛之人,依舊做了無祀之鬼,那些向善不誠的都要把弟子做話柄,說某人那樣志誠尚且求之不得,可見天意是挽回不來的。則是弟子一生苦行不唯無益,反開世人謗佛之端,絕大眾皈依之路,弟子來生的罪業一發重了。還求菩薩舍一舍慈悲,不必定要寧馨之子,富貴之兒,就是癡聾喑啞的下賤之坯,也賜弟子一個,度度種也是好的。」說完,不覺孤恓起來,竟要放聲大哭,只因是個壽日,恐怕不樣,哭出聲來,又收了進去。

  及至到晚,壽酒吃過了,賀客散去了,老夫妻睡做一床,少不得在被窩裡也做一做生日。睡到半夜,就做起夢來,也像日間對著鏡子呼冤叫屈,日間收進去的哭聲此時又放出來了。

  正哭到傷心之處,那鏡子裡竟有人說起話來道:「不要哭,不要哭,子嗣是大事,有只是有,沒有只是沒有,難道像那騙孩童的果子一般,見你哭得凶,就遞兩個與你不成?」達卿大駭,走到鏡子面前仔細一看,竟有一尊菩薩盤膝坐在裡邊。達卿道:「菩薩,方才說話的就是你麼?」菩薩道:「正是。」達卿就跪下來道:「這等,弟子的後嗣畢竟有沒有,倒求菩薩說個明白,省得弟子癡心妄想。」菩薩道:「我對你說,凡人『妻財子祿』四個字,是前生分定的,只除非高僧轉世,星宿現形,方才能夠四美俱備,其餘的凡胎俗骨,有了幾樁,定少幾樁,哪裡能夠十全?你當初降生之前,只因貪嗔病重,討了『妻財』二字竟走,不曾提起『子祿』來,那生靈簿上不曾注得,所以今生沒有。我也再三替你挽回,怎奈上帝說你利心太重,刻薄窮民,雖有二十年好善之功,還准折不得四十載貪刻之罪,哪裡來得子來?後嗣是沒有的,不要哄你。」

  達卿慌起來道:「這等,請問菩薩,可還有什麼法子,懺悔得來麼?」菩薩道:「懺悔之法盡有,只怕你拚不得。」達卿道:「弟子年已六十,死在眼前,將來莫說田產屋業都是別人的,就是這幾根骨頭,還保不得在土裡土外,有什麼拚不得?」菩薩道:「大眾的俗語說得好:『酒病還須仗酒醫。』你的罪業原是財上造來的,如今還把財去懺悔。你若拼得盡著家私拿來施捨,又不可被人騙去,務使窮民得沾實惠,你的家私十分之中散到七八分上,還你有兒子生出來。」達卿稽首道:「這等,弟子謹依法旨,只求菩薩不要失信。」菩薩道:「你不要叮囑我,只消叮囑自家。你若不失信,我也決不失信。」說完,達卿再朝鏡子一看,菩薩忽然不見了。

  正在驚疑之際,被妻子翻身礙醒,才曉得是南柯一夢。心上思量道:「我說在菩薩面前哀懇二十年,不見一些影響,難道菩薩是沒耳朵的?如今這個夢分明是直捷回音了,難道還好不信?無論夢見的是真菩薩,假菩薩,該懺悔,不該懺悔,總則我這些家當將來是沒人承受的,與其死了待眾人瓜分,不如趁我生前散去。」主意定了,次日起來就對鏡子拜道:「蒙菩薩教誨的話,弟子句句遵依,就從今日做起,菩薩請看。」

  拜完了,教人去傳眾灶戶來,當面吩咐:「從今以後,燒鹽的利息要與前相反,你們得七分,我得三分。以前有些陳帳,你們不曾還清的,一概蠲免。」就尋出票約來,在准提鏡前,一火焚了。又吩咐眾人:「以後地方上凡有窮苦之人,荒月沒飯吃的,冬天沒棉襖穿的,死了沒棺材盛的,都來對我講,我察得是實,一一舍他,只不可假裝窮態來欺我;就是有什麼該砌的路,該修的橋,該起建的廟宇,只要沒人侵欺,我只管捐資修造,煩列位去傳諭一聲。」

  眾人聽見,不覺歡聲震天,個個都念幾聲「阿彌陀佛」而去。不曾傳諭得三日,達卿門前就捱擠不開,不是求米救饑的,就是討衣遮寒的;不是化磚頭砌路的,就是募石板修橋的;至於募緣抄化的僧道,討飯求丐的乞兒,一發如蜂似蟻,幾十雙手還打發不開。達卿胸中也有些涇渭,緊記了菩薩吩咐不可被人騙去的話,宗宗都要自己查劾得確,方才施捨與他;那些假公濟私的領袖,一個也不容上門。

  他那時節的家私,齊頭有一萬,捨得一年有餘,也就去了二千。

  忽然有個通房,焦黃精瘦,生起病來,茶不要,飯不貪,只想酸甜的東西吃,達卿知道是害喜了。問她經水隔了幾時,通房道:「三個月不洗身上了。」達卿喜歡得眼閉口開,不住嘻嘻地笑。先在菩薩面前還個小小願心,許到生出的時節做四十九日水陸道場,拜酬佛力。那些勸做善事的人,聞得他有了應驗,一發踴躍前來。起先的募法還是論錢論兩的多,到此時募緣的眼睛忽然大了,多則論百,少則論十,要拿住他施捨。

  若還少了,寧可不要,竟像達卿通房的身孕是他們做出來的一般。眾人道:「他要生兒子,畢竟有求於我。」他又道:「我有了兒子,可以無求於人。」

  達卿起先的善念,雖則被菩薩一激而成,卻也因自己無子,只當拿別人的東西來撒漫的。此時見通房有了身孕,心上就躊躇起來道:「明日生出來的無論是男是女,總是我的骨血,就作是個女兒,我生平只有半子,難道不留些奩產嫁她?萬一是個兒子,少不得要承家守業,東西散盡了,教他把什麼做人家?菩薩也是通情達理的,既送個兒子與我,難道教他呷風不成?況且我的家私也散去十分之二,譬如官府用刑,說打一百,打到二三十上也有饒了的,菩薩以慈悲為本,決不求全責備,我如今也要收兵了。」從此以後,就用著欲語二句:無錢買茄子,只把老來推。

  募化的要多,他偏還少,好待募化的不要,做個退兵之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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