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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回 男孟母教合三遷(3)


  鄰家有個同伴過來看他,問起得病之由,瑞郎因無人通信,要他做個氤氳使者,只得把前情直告。同伴道:「這等,何不寫書一封,待我替你寄去,教他設處五百金聘你就是了。」瑞郎道:「若得如此,感恩不盡。」就研起墨來,寫了一個寸楮,訂封好了,遞與同伴。

  同伴竟到城外去尋季芳,問到他的住處,是一所高大門楣。同伴思量道:「住這樣房子的人,一定是個財主,要設處五百金,料也容易。」及至喚出人來一問,原來數日之前,將此房典與別人,自己搬到城外去住了。同伴又問了城外的住處,一路尋去,只見數間茅屋,兩扇柴門,冷冷清清,杳無人跡。門上貼一張字道:「不佞有小事下鄉,凡高明書劄,概不敢領,恐以失答開罪,諒之宥之。」

  同伴看了,轉去對瑞郎述了一遍,道:「你的病害差了,他門上的字明明是拒絕你的,況且房子留不住的人,哪裡有銀子幹風流事?勸你及早丟開,不要癡想。」瑞郎聽了,氣得面如土色,思量一會,對同伴道:「待我另寫一封絕交書,連前日的汗巾、扇子煩你一齊帶去。若見了他,可當面交還,替我罵他幾句;如若仍前不見,可從門縫之中丟將進去,使他見了,稍泄我胸中之恨。」同伴道:「使得。」

  瑞郎爬起來,氣忿忿地寫了一篇,依舊釘封好了,取出二物,一齊交與同伴。同伴拿去,見兩扇柴門依舊封鎖未開,只得依了瑞郎的話,從門縫中塞進去了。

  看官,你道許季芳起初何等高興,還只怕賄賂難通;如今明白出了題目,正好做文字了,為何全不料理,反到鄉下去遊蕩起來?要曉得季芳此行,正為要做情種。他的家事,連田產屋業,算來不及千金。聽得人說,尤侍寰要五百金聘禮,喜之不勝道:「便盡我家私,換得此人過來消受幾年,就餓死了也情願。」竟將住房典了二百金,其餘三百金要出在田產上面,所以如飛趕到鄉下去賣田。恐怕同窗朋友寫書來約他做文字,故此貼字在門上,回復社友,並非拒絕瑞郎。

  忽一日得了田價回來,興匆匆要央人做事,不想開開大門,一腳踏著兩件東西,拾起一看,原來就是那些表記。當初塞與人,人也不知覺;如今塞還他,他也不知覺,這是造物簸弄英雄的個小小伎倆。季芳見了,嚇得通身汗下,又不知是他父親看見,送來羞辱他的;又不知是有了售主,退來回復他的,哪一處不疑到?

  把汗巾捏一捏,裡面還有些東西,解開卻是一封書劄。拆來細看,上寫道:「竊聞有初者鮮終,進銳者退速。始以為豈其然?而今知真不謬也。妃宮瞥遇,委曲相隨;持危扶顛,備示憫恤。歸而振衣拂袂,複見明珠暗投,以為何物才人,情癡乃爾;因矢分桃以報,謬思斷袖之歡,詎意後寵未承,前魚早棄。我方織蘇錦為獻,君乃署翟門以辭。曩如魍魎逐影,不知何所見而來?今忽鼠竄抱頭,試問何所聞而去?君既有文送窮鬼,我甯無劍斬情魔?紈扇不載仁風,鮫綃枉沾淚跡。謹將歸趙,無用避秦。」

  季芳看了,大駭道:「原來他寄書與我,見門上這幾行癆字,疑我拒絕他,故此也寫書來拒絕我。這樣屈天屈地的事教我哪裡去伸冤?」到了次日,顧不得怪與不怪,肯與不肯,只得央人去做。尤侍寰見他照數送聘,一厘不少,可見是個志誠君子,就滿口應承,約他兒子病好,即便過門。就將送來的聘金,還了債負,舉了二喪,餘下的藏為養老送終之費。這才合著古語一句道:有子萬事足。

  且說尤瑞郎聽見受了許家之聘,不消吃藥,病都好了。只道是絕交書一激之力,還不知他出於本心。季芳選下吉日,領了瑞郎過門,這一夜的洞房花燭,比當日娶親的光景大不相同。

  有《撒帳詞》三首為證:

  其一
  銀燭燒來滿畫堂,新人羞澀背新郎。
  新郎不用相扳扯,便不回頭也不妨。

  其二
  花下庭前巧合歡,穿成一串倚闌幹。
  緣何今夜天邊月,不許情人對面看?

  其三
  輕摩軟玉嗅溫香,不似遊蜂掠蕊狂。
  何事新郎偏識苦,十年前是一新娘。

  季芳、瑞郎成親之後,真是如魚得水,似漆投膠,說不盡綢繆之意。瑞郎天性極孝,不時要回去看父親。季芳一來捨不得相離,二來怕他在街上露形,啟人窺伺之釁,只得把侍寰接來同住,晨昏定省,待如親父一般。侍寰只當又生一個兒子,喜出望外。只是六十以上之人,畢竟是風燭草霜,任你百般調養,到底留他不住,未及一年,竟過世了。季芳哀毀過情,如喪考妣,追薦已畢,盡禮殯葬。

  瑞郎因季芳變產聘他,已見多情之至;後來又見待他父親如此,愈加感深入骨,不但願靠終身,還且誓以死報。他初嫁季芳之時,才十四歲,腰下的人道,大如小指,季芳同睡之時,貼然無礙,竟像婦女一般。及至一年以後,忽然雄壯起來,看他欲火如焚,漸漸地禁止不住,又有五個多事的指頭,在上面摩摩捏捏,少不得那生而知之、不消傳授的本事,自然要試出來。季芳怕他辛苦,時常替他代勞,只是每到竣事之後,定要長歎數聲。瑞郎問他何故?季芳只是不講。瑞郎道:「莫非嫌他有礙麼?」季芳搖頭道:「不是。」

  瑞郎道:「莫非怪他多事麼?」季芳又搖頭道:「不是。」瑞郎道:「這等,你為何長歎?」季芳被他盤問不過,只得以實情相告,指著他的此物道:「這件東西是我的對頭,將來與你離散之根就伏於此,教我怎不睹物傷情?」瑞郎大驚道:「我兩個生則同衾,死則共穴,你為何出此不祥之語,畢竟為什麼緣故?」季芳道:「男子自十四歲起,至十六歲止,這三年之間,未曾出幼,無事分心。相處一個朋友,自然安心貼意,如夫婦一般。及至腎水一通,色心便起,就要想起婦人來了。一想到婦人身上,就要與男子為仇,書上道:『妻子具而孝衰於親』。有了妻子,連父母的孝心都衰了,何況朋友的交情?如今你的此物一日長似一日,我的緣分一日短似一日了。你的腎水一日多似一日,我的歡娛一日少似一日了。想到這個地步,教我如何不傷心?如何不歎氣?」說完了,不覺放聲大哭起來。

  瑞郎見他說得真切,也止不住淚下如雨。想了一會道:「你的話又講差了,若是泛泛相處的人,後來娶了妻子,自然有個分散之日;我如今隨你終身,一世不見女子,有什麼色心起得?就是偶然興動,又有個遣興之法在此,何須慮他?」季芳道:「這又遣興之法,就是將來敗興之端,你哪裡曉得?」瑞郎道:「這又是什麼緣故?」

  季芳道:「凡人老年的顏色,不如壯年,壯年的顏色,不如少年者,是什麼緣故?要曉得腎水的消長,就關於顏色的盛衰。你如今為什麼這等標緻?只因元陽未泄,就如含苞的花蕊一般,根本上的精液總聚在此處,所以顏色甚豔,香味甚濃。及至一開之後,精液就有了去路,顏色一日淡似一日,香味一日減似一日,漸漸地幹鱉去了。你如今遣興遣出來的東西,不是什麼無用之物,就是你皮裡的光彩,面上的嬌豔,底下去了一分,上面就少了一分。這也不關你事,是人生一定的道理,少不得有個壯老之日,難道只管少年不成?只是我愛你不過,無計留春,所以說到這個地步,也只得由他罷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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