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李漁 > 無聲戲 | 上頁 下頁
第二回 美男子避惑反生疑(4)


  卻說玉吾雖然贏了官司,心上到底氣憤不過,聽說蔣瑜之妻陸氏已經退婚,另行擇配,心上想道:「他奸我的媳婦,我如今偏要娶他的妻子,一來氣死他,二來好在鄰舍面前說嘴。」

  雖然聽見陸家女兒容貌不濟,只因被那標緻媳婦弄怕了,情願娶個醜婦做良家之寶,就連夜央人說親,陸家貪他豪富,欣然許了。玉吾要氣蔣瑜,分外張其聲勢,一邊大吹大擂、娶親進門,一邊做戲排筵,酬謝鄰里,欣欣烘烘,好不鬧熱。蔣瑜自從夾打回來,怨深刻骨。又聽見妻子嫁了仇人,一發咬牙切齒。

  隔壁打鼓,他在那邊捶胸;隔壁吹簫,他在那邊歎氣。欲待撞死,又因大冤未雪,死了也不瞑目,只得貪生忍恥,過了一月有餘。

  卻說知府審了這樁怪事之後,不想衙裡也弄出一樁怪事來。

  只因他上任之初,公子病故,媳婦一向寡居,甚有節操。

  知府有時與夫人同寢,有時在書房獨宿。忽然一日,知府出門拜客,夫人到他書房閑玩,只見他床頭邊、帳子外有一件東西,塞在壁縫之中,取下來看,卻是一隻繡鞋。夫人仔細識認,竟像媳婦穿的一般。就藏在袖中,走到媳婦房裡,將床底下的鞋子數一數,恰好有一隻單頭的,把袖中那一隻取出來一比,果然是一雙。夫人平日原有醋癖,此時哪裡忍得住?少不得「千淫婦、萬娼婦」將媳婦罵起來。媳婦于心無愧,怎肯受這樣鬱氣?就你一句,我一句,鬥個不了。

  正鬥在鬧熱頭上,知府拜客回來,聽見婆媳相爭,走來勸解,夫人把他一頓「老扒灰、老無恥」罵得口也不開。走到書房,問手下人道:「為什麼緣故?」手下人將床頭邊尋出東西、拿去合著油瓶蓋的說話細細說上、知府氣得目定口呆,不知哪裡說起?正要走去與夫人分辯,忽然丫鬟來報導:「大娘子吊死了!」知府急得手腳冰冷,去埋怨夫人,說她屈死人命,夫人不由分說,一把揪住將面上鬍鬚撏去一半。自古道:「蠻妻拗子,無法可治。」知府怕壞官箴,只得忍氣吞聲,把媳婦殯殮了,一來肚中氣悶不過,無心做官;二來面上少了鬍鬚,出堂不便,只得往上司告假一月,在書房靜養。終日思量道:「我做官的人,替百姓審明瞭多少無頭公事,偏是我自家的事再審不明。為什麼媳婦房裡的鞋子會到我房裡來?為什麼我房裡的鞋子又會到壁縫裡去?」

  翻來覆去,想了一月,忽然大叫起來道:「是了,是了!」就喚丫鬟一面請夫人來,一面叫家人伺候。及至夫人請到,知府問前日的鞋子在哪裡尋出來的?夫人指了壁洞道:「在這個所在。你藏也藏得好,我尋也尋得巧。」知府對家人道:「你替我依這個壁洞拆將進去。」家人拿了一把薄刀,將磚頭橇去一塊,回復道:「裡面是精空的。」知府道:「正在空處可疑,替我再拆。」家人又拆去幾塊磚,只見有許多老鼠跳將出來。

  知府道:「是了,看裡面有什麼東西?」只見家人伸手進去,一連扯出許多物件來,布帛菽粟,無所不有。

  裡面還有一張綿紙,展開一看,原來是前日查檢不到、疑衙門人抽去的那張姦情狀子。知府長歎一聲道:「這樣冤屈的事,教人哪裡去伸!」夫人也豁然大悟道:「這等看來,前日那只鞋子也是老鼠銜來的,只因前半隻尖,後半只禿,它要扯進洞去,扯到半中間,高底礙住扯不進,所以留在洞口了,可惜屈死了媳婦一條性命!」說完,捶胸頓足,悔個不了。

  知府睡到半夜,又忽然想起那樁姦情事來,躊躇道:「官府衙裡有老鼠,百姓家裡也有老鼠,焉知前日那個玉墜不與媳婦的鞋子一般,也是老鼠銜去的?」思量到此,等不得天明,就教人發梆,一連發了三梆,天也明瞭。走出堂去,叫前日的原差將趙玉吾、蔣瑜一干人犯帶來複審。蔣瑜知道,又不知哪頭禍發,冷灰裡爆出炒豆來,只得走來伺候。知府叫蔣瑜、趙玉吾上去,都一樣問道:「你們家裡都養貓麼?」兩個都應道:「不養。」知府又問道:「你們家裡的老鼠多麼?」兩個都應道:「極多。」知府就吩咐一個差人,押了蔣瑜回去,「凡有鼠洞,可拆進去,裡面有什麼東西,都取來見我。」

  差人即將蔣瑜押去。不多時,取了一糞箕的零碎物件來。知府教他兩人細認。不是蔣家的,就是趙家的,內中有一個迦楠香的扇墜,咬去一小半,還剩一大半。趙玉吾道:「這個香墜就是與那個玉墜一齊交與媳婦的。」知府道:「是了,想是兩個結在一處,老鼠拖到洞口,咬斷了線掉下來的。」對蔣瑜道:「這都是本府不明,教你屈受了許多刑罰,又累何氏冒了不潔之名,慚愧慚愧。」就差人去喚何氏來,當堂吩咐趙玉吾道:「她並不曾失節,你原領回去做媳婦。」趙玉吾嗑頭道:「小的兒子已另娶了親事,不能兩全,情願聽她別嫁。」知府道:「你娶什麼人家女兒?這等成親得快。」

  蔣瑜哭訴道:「老爺不問及此,童生也不敢伸冤,如今只得哀告了:他娶的媳婦就是童生的妻子。」知府問什麼緣故,蔣瑜把陸家愛富嫌貧、趙玉吾恃強奪娶的話一一訴上。知府大怒道:「他倒不曾奸你媳婦,你的兒子倒好了他的髮妻,這等可惡!」就丟下簽來,將趙玉吾重打四十,還要問他重罪。玉吾道:「陸氏雖娶過門,還不曾與兒子並親,送出來還他就是。」知府就差人立取陸氏到官,要思量斷還蔣瑜。不想陸氏拘到,知府教她抬頭一看,只見發黃臉黑、腳大身矬,與趙玉吾的兒子卻好是天生一對,地產一雙。

  知府就對蔣瑜指著陸氏道:「你看她這個模樣,豈能是你的好逑?」又指著何氏道:「你看她這種姿容,豈是趙旭郎的伉儷?這等看來,分明是造物憐你們錯配姻緣,特地著老鼠做個氤氳使者,替你們改正過來的。本府就做了媒人,把何氏配你。」

  喚庫吏取一百兩銀子,賜與何氏備妝奩,一面取花紅,喚吹手,就教兩人在丹墀下拜堂,迎了回去。後來蔣瑜、何氏夫妻恩愛異常。不多時宗師科考,知府就將蔣瑜薦為案首,以儒士應試,鄉會聯捷。後來由知縣也升到四品黃堂,何氏受了五花封誥,俱享年七十而終。

  卻說知府自從審屈了這樁詞訟,反躬罪己,申文上司,自求罰俸。後來審事,再不敢輕用夾棍。起先做官,百姓不怕他不清,只怕他太執;後來一味虛衷,凡事以前車為戒,百姓家家戶祝,以為召父再生,後來直做到侍郎才住。只因他生性極直,不會藏匿隱情,常對人說及此事,人都道:「不信川老鼠這等利害,媳婦的鞋子都會拖到公公房裡來。」後來就傳為口號,至今叫四川人為川老鼠。又說傳道:「四川人娶媳婦,公公先要扒灰,如老鼠打洞一般。」尤為可笑。

  四川也是道德之鄉,何嘗有此惡俗?我這回小說,一來勸做官的,非人命強盜,不可輕動夾足之刑,常把這樁姦情做個殷鑒;二來教人不可像趙玉吾輕嘴薄舌,談人閨閫之事,後來終有報應;三來又為四川人暴白老鼠之名,一舉而三善備焉,莫道野史無益於世。

  〖評〗

  老鼠畢竟是個惡物,既要成就他夫妻,為什麼不待知府未審之先去拖他媳婦的鞋子,直到蔣瑜受盡刑罰才替他白冤?雖有焦頭爛額之功,難免直突留薪之罪。怪不得蔣瑜夫妻恨他,成親之後,夜夜要打他幾次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