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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回 美男子避惑反生疑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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卻說蔣瑜因家貧,不能從師,終日在家苦讀。書房隔壁就是何氏的臥房,每夜書聲不到四更不住。一日何氏問婆道:「隔壁讀書的是個秀才,是個童生?」婆答應道:「是個老童生,你問他怎的?」何氏道:「看他讀書這等用心,將來必定有些好處。」她這句話是無心說的,誰想婆竟認為有意。當晚與玉吾商量道:「媳婦的臥房與蔣家書房隔壁,日間的話無論有心無心,到底不是一件好事,不如我和你搬到後面去,教媳婦搬到前面來,使她朝夕不聞書聲,就不動憐才之念了。」玉吾道:「也說得是。」揀了一日,就把兩個房換轉來。 不想又有湊巧的事,換不上三日,那蔣瑜又移到何氏隔壁,咿咿唔唔讀起書來。這是什麼緣故?只因蔣瑜是個至誠君子,一向書房做在後面的,此時聞得何氏在他隔壁做房,瓜李之嫌,不得不避,所以移到前面來。趙家搬房之事,又不曾知會他,他哪裡曉得?本意要避嫌,誰想反惹出嫌來?何氏是個聰明的人,明曉得公婆疑她有邪念,此時聽見書聲愈加沒趣,只說蔣瑜有意隨著她,又愧又恨。 玉吾夫妻正在驚疑之際,又見媳婦面帶慚色,一發疑上加疑。玉吾道:「看這樣光景,難道做出來了不成?」其妻道:「雖有形跡,沒有憑據,不好說破她,且再留心察訪。」看官,你道蔣瑜、何氏兩個搬來搬去弄在一處,無心做出有心的事來,可謂極奇極怪了,誰想還有怪事在後,比這樁事更奇十倍,真令人解說不來。一日蔣瑜在架上取書來讀,忽然書面上有一件東西,像個石子一般。取來細看,只見:形如雞蛋而略扁,潤似蜜蠟而不黃。手摸似無痕,眼看始知紋路密;遠觀疑有玷,近覘才識土斑生。做手堪誇,雕斲渾如生就巧;玉情可愛,溫柔卻似美人膚。歷時何止數千年,閱人不知幾百輩。 原來是個舊玉的扇墜。蔣瑜大駭道:「我家向無此物,是從哪裡來的?我聞得本境五聖極靈,難道是他攝來富我的不成?既然神道會攝東西,為什麼不攝些銀子與我?這些玩器寒不可衣,饑不可食,要他怎的?」又想一想道:「玩器也賣得銀子出來,不要管他,將來吊在扇上,有人看見要買,就賣與他。但不知價值幾何,遇著識貨的人,先央他估一估。」就將線穿好了,吊在扇上,走進走出,再不見有人問起。 這一日合該有事,許多鄰舍坐在樹下乘涼,蔣瑜偶然經過。 鄰舍道:「蔣大官讀書忒煞用心,這樣熱天,便在這邊涼涼了去。」蔣瑜只得坐下,口裡與人閒談,手中倒拿著扇子將玉墜掉來掉去,好啟眾人的問端。就有個鄰舍道:「蔣大官,好個玉墜,是哪裡來的?」蔣瑜道:「是個朋友送的,我如今要賣,不知價值幾何?列位替我估一估。」眾人接過去一看,大家你看我,我看你,都不則聲。蔣瑜道:「何如?可有個定價?」眾人道:「玩器我們不識,不好亂估,改日尋個識貨的來替你看。」蔣瑜坐了一會,先回去了。眾人中有幾個道:「這個扇墜明明是趙玉吾的,他說把與媳婦了,為什麼到他手裡來?莫非小蔣與他媳婦有些勾而搭之,送與他做表記的麼?」 有幾個道:「他方才說是人送的,這個窮鬼,哪有人把這樣好東西送他?不消說是趙家媳婦嫌丈夫醜陋,愛他標緻,兩個弄上手,送他的了,還有什麼疑得?」有一個尖酸的道:「可恨那老王八平日輕嘴薄舌,慣要說人家隱情,我們偏要把這樁事塞他的口。」又有幾個老成的道:「天下的物件相同的多,知道是不是?明日只說蔣家有個玉墜,央我們估價,我們不識貨,教他來估,看他認不認就知道了。若果然是他的,我們就刻薄他幾句燥燥脾胃,也不為過。」算計定了,到第二日等玉吾走出來,眾人招攬他到店中。 坐了一會,就把昨日看扇墜估不出價來的話說了一遍,玉吾道:「這等,何不待我去看看?」有幾個後生的竟要同他去,又有幾個老成的朝後生搖搖頭道:「教他拿來就是了,何須去得?」看官,你道他為什麼不教玉吾去?他只怕蔣瑜見了對頭,不肯拿出扇墜來,沒有憑據,不好取笑他。故此只教一兩個去,好騙他的出來。這也是慮得到的去處。誰知蔣瑜心無愧作,見說有人要看,就交與他,自己也跟出來。見玉吾高聲問道:「老伯,這樣東西是你用慣的,自然瞞你不得,你道價值多少?」 玉吾把墜子捏了,仔細一看,登時換了形,臉上脹得通紅,眼裡急得火出。眾人的眼睛相在他臉上,他的眼睛相在蔣瑜臉上,蔣瑜的眼睛沒處相得,只得笑起來道:「老伯。莫非疑我寒儒家裡,不該有這件玩器麼?老實對你說,是人送與我的。」玉吾聽見這兩句話,一發火上添油,只說蔣瑜睡了他的媳婦,還當面譏消他,竟要咆哮起來。 仔細想一想道:「眾人在面前,我若動了聲色,就不好開交,這樣醜事,揚開來不成體面。」只得收了怒色,換做笑容,朝蔣瑜道:「府上是舊家,玩器盡有,何必定要人送?只因捨下也有一個,式樣與此相同,心上躊躇,要買去湊成一對。恐足下要索高價。故此察言觀色,才敢啟口。」蔣瑜道:「若是老伯要,但憑見賜就是,怎敢論價?」 眾人看見玉吾的光景,都曉得是了,到背後商量道:「他若拚幾兩銀子,依舊買回去滅了跡,我們把什麼塞他的嘴?」就生個計較,走過來道:「你兩個不好論價,待我們替你們作中。趙老爹家那一個,與迦楠墜子共是五十兩銀子買的,除去一半,該二十五兩。如今這個待我們拿了,趙老爹去取出那一個來比一比好歹,若是那個好似這個,就要減幾兩;若是這個好似那個,就要增幾兩;若是兩個一樣,就照當初的價錢,再沒得說。」玉吾道:「那一個是婦人家拿去了,哪裡還討得出來?」眾人道:「豈有此理,公公問媳婦要,怕她不肯?你只進去討。只除非不在家裡就罷了,若是在家裡,自然一討就拿出來的。」一面說,一面把玉墜取來藏在袖中了。玉吾被眾人逼不過,只得假應道:「這等且別,待我去討。肯不肯明日回話。」眾人做眼做勢的作別,蔣瑜把扇墜放在眾人身邊,也回去了。 卻說玉吾怒氣衝衝回到家中,對妻子一五一十說了一遍。 說完,摩胸拍桌,氣個不了。妻子道:「物件相同的盡多,或者另是一個,也不可知。待我去討討看。」就往媳婦房中,說:「公公要討玉墜做樣,好去另買,快拿出來。」何氏把紙匣揭開一看,莫說玉墜,連迦楠香的都不見了。只得把各箱各籠倒翻了尋,還不曾尋得完,玉吾之妻就罵起來道:「好淫婦,我一向如何待你?你做出這樣醜事來!扇墜送與野老公去了,還故意東尋西尋,何不尋到隔壁人家去!」 何氏道:「婆婆說差了,媳婦又不曾到隔壁人家去,隔壁的人又不曾到我家來,有什麼醜事做得?」玉吾之妻道:「從來偷情的男子,養漢的婦人,個個是會飛的,不須從門裡出入。這牆頭上,房梁上,哪一處爬不過人來,丟不過東西去?」何氏道:「照這樣說來,分明是我與人有什麼私情,把扇墜送他去了。這等還我一個憑據!」說完,放聲大哭,顛作不了,玉吾之妻道:「好潑婦,你的贓證現被眾人拿在那邊,還要強嘴!」就把蔣瑜拿與眾人看、眾人拿與玉吾看的說話備細說了一遍。說完,把何氏勒了一頓面光。何氏受氣不過,只要尋死。 玉吾恐怕鄰舍知覺,難於收拾,只得倒叫妻子忍耐,吩咐丫鬟勸住何氏。 次日走出門去,眾人道:「扇墜一定討出來了?」玉吾道:「不要說起,房下問媳婦要,她說娘家拿去了,一時討不來,待慢慢去取。」眾人道:「她又沒有父母,把與哪一個?難道送她令兄不成?」有一個道:「他令兄與我相熟的,待我去討來。」說完,起身要走。玉吾慌忙止住道:「這是我家的東西,為何要列位這等著急?」眾人道:「不是,我們前日看見,明明認得是你家的,為什麼在他手裡?起先還只說你的度量寬弘,或者明曉得什麼緣故把與他的,所以拿來試你。不想你原不曉得,畢竟是個正氣的人。如今府上又討不出那一個,他家又現有這一個,隨你什麼人,也要疑惑起來了。我們是極有涵養的,尚且替你耐不住,要查個明白;你平素是最喜批評別人的,為何輪到自己身上,就這等厚道起來?」玉吾起先的肚腸一昧要忍耐,恐怕查到實處,要壞體面。壞了體面,媳婦就不好相容。 所以只求掩過一時,就可以禁止下次,做個啞婦被奸,朦朧一世也罷了。誰想人住馬不住,被眾人說到這個地步,難道還好存厚道不成?只得拚著媳婦做事了。就對眾人歎一口氣道:「若論正理,家醜不可外揚。如今既蒙諸公見愛,我也忍不住了。一向疑心我家淫婦與那個畜生有些勾當,只因沒有憑據,不好下手。如今有了真贓,怎麼還禁得住?只是告起狀來,須要幾個干證,列位可肯替我出力麼?」眾人聽見,齊聲喝采道:「這才是個男子,我們有一個不到官的,必非人類。你快去寫起狀子來,切不可中止。」 玉吾別了眾人,就尋個訟師,寫一張狀道: 告狀人趙玉吾,為奸拐戕命事:獸惡蔣瑜,欺男幼懦,覬媳姿容,買屋結鄰,穴牆窺誘。豈媳憎夫貌劣,苟合從奸,明去暗來,匪朝伊夕。忽於本月某夜,席捲衣玩幹金,隔牆拋運,計圖挈拐。身覺喊鄰圍救,遭傷幾斃。通裡某等參證,竊思受辱被奸,情方切齒,誆財殺命,勢更寒心。叩天正法,扶倫斬奸。上告。 卻說那時節成都有個知府,做官極其清正,有「一錢太守」之名。又兼不任耳目,不受囑託,百姓有狀告在他手裡,他再不批屬縣,一概親提。審明白了,也不申上司,罪輕的打一頓板子,逐出免供;罪重的立刻斃諸杖下。他生平極重的是綱常倫理之事,他性子極惱的是傷風敗俗之人。凡有姦情告在他手裡,原告沒有一個不贏,被告沒有一個不輸到底。 趙玉吾將狀子寫完,竟奔府裡去告。知府閱了狀詞,當堂批個「准」字,帶入後衙。次日檢點隔夜的投文。別的都在,只少了一張告姦情的狀子。知府道,「必定是衙門人抽去了。」及至升堂,將值日書吏夾了又打,打了又夾,只是不招。只得差人教趙玉吾另補狀來。狀子補到,即使差人去拿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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