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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出 毒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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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淨僧帽、豔服,作油腔上) 空門寄跡十餘年,不靠彌陀不靠天; 單靠一雙識貨眼,賤收骨董賣湖邊。 自家乃是西湖邊上一個賣骨董的和尚,法名叫做是空。原是京師裡面一個有名的光棍,只因做樁脫空的事,犯了大罪,逃走出京。恐怕人識認出來,只得削髮做了和尚,來到杭州開個古玩鋪子。全虧這雙識貨的眼睛,認得些骨董字畫,爛賤的收,爛貴的賣,不上十年,做起一二千金家事。如今正要打點還俗,娶一房標緻老婆。不想這邊新出一位佳人,是個窮秀才的女兒,叫做楊雲友。不但姿容絕世,文藝精通,又且畫得一手好畫,他摹仿董思白的山水,一些也不差。我常常拿些綾絹,送些筆資去央他畫了,放在鋪子裡賣,再沒有人說是假的。我又借討畫為名,打扮得齊齊整整,時常到他家去走動,拚些水磨工夫去調戲他。萬一弄得上手,做個先奸後娶,只消靠他那管筆,就可以受用一生了。世上娶老婆的,那有這等用不盡的妝奩?昨日又送一幅綾子去畫,我如今帶了幾兩銀子,且往他家去踱踱了來。(行介) 〖駐雲飛〗僧帽籠頭,新夾的袈裟裡外綢。裙褶和衣袖,都是香熏透。嗏!誰道不風流?堪偕佳偶,這兩鬢無毛,卻象還年幼。怪不得世上佳人愛比丘。 (下) 〖紫蘇丸〗(旦貧妝上)貧無彩線供挑繡,借丹青偶消閒晝。悔無端漏泄被人傳,虛名謬竊閨中秀。 〔菩薩蠻〕 腰肢本是生來細,豈因忍餓增嬌媚。無力辦霓裳,人言喜淡妝。 筆耕為口計,盡道誇才藝。種種謗人聲,冤哉不忍聽。 奴家楊氏,小字雲友,別號林下風,錢塘文學象夏公之女也。生來貌不容妝,眉無可畫。德言恭貌,受胎教於慈親;翰墨詞章,得家傳于嚴父。不幸萱花早謝,長依椿樹為榮。所苦者,家計凋零,治生無策,又兼屢年欠下積逋,子母相生,日重一日。還喜得奴家粗通翰墨,略曉丹青,雖然得些潤筆之資,以助薪水,究竟這千瘡百孔,那裡補救得來?如今天寒歲暮,家無宿糧。爹爹出門圖館去了,又不知成與不成?昨日是空和尚,送一幅綾絹在此,不免替他圖畫起來。 (捏筆想介)畫個甚麼境界好? 〖月雲高〗暗中思構,眼瞬眉頻皺。如今是初冬時候,照眼前景致,畫些枯木竹石罷了。(畫介)景物隨時淡,竹石和人瘦。還要畫些竹籬茅舍,間在樹木之中才好。也罷,就把我這間破房子畫在上面,做個窮人家的小像罷了。(又畫介)替家宅傳神,門無限,牆多竇。這門外呵,畫一個曳杖父歸來晚;這門內呵,畫一個呵凍女吟詩守。這溪上呵,非是我幾筆殘橋斷不修,只怕有索債人來古岸頭! 畫完了。待我題首詩在上面,然後落款。 (寫介)「貧閨風透壁全無,吹得詩腸別樣枯。呵凍自傳蓬戶影,也堪補入鄭公圖。」 (擱筆介)呀!倒是我失檢點了,他教我摹仿董畫,我怎麼做自己的詩?被人看出破綻來,怎麼了得!如今要落董思白的款,又與詩上口氣不同;若落了自家的款,他斷然不要。這怎麼處? (沉吟介)也罷,那和尚是不通文理的,就落董思白的款,他也看不出。或者又有個不通文理的人來買了去,也不可知。且等我寫起來。 (寫介) 〖前腔〗冒名顏厚,強把燃眉救。款落完了,待我用起圖書來。(印介)假印刊來慣,法網偏能漏。噯!我想那董思白,不知怎麼樣一個人兒,就這等多才多藝?如今仕宦之中,能書善畫的盡有,只是下筆就叫字,落墨就叫畫了。那裡像他的翰墨文章,樣樣都登峰造極。不因他是紗帽丹青,寬責備免窮究!我想他那位夫人,不知修了幾世,才嫁著這等一個才子!我們貧賤之人呵,便做他個捧硯妾也難僥倖,為甚麼才子福直恁的輕消受?呸!好沒來頭,他不知是甚麼時候的人,如今在世上不在世上,好好的去想起他來?這的是閨裡無人不害羞,向紙上尋郎作好逑! 〖不是路〗(末皓髯、敝衣上)載月歸舟,水凍無魚枉下鉤。(旦)爹爹回來了,圖的館事何如?(末搖手介)圖難就,典衣空自賄曹丘。(旦)為甚麼不成?(末)說來羞,一家有館人爭覓,被個捷足高才把利收。(旦)原來被人圖去了。(末)難道我窮儒口,那幾碗黃齏飯也難消受,這天心難叩,天心難叩! (醜扮債主上)秀才心不善,借債圖誆騙。不怕打官司,只怕壞體面。——老楊在家麼? (末驚介)我兒,討債的又來了。沒有銀子還他,不好出去見得,你回他不在家裡罷。 (旦)是那一個? (醜)討銀子的。 (旦)方才出門去了。這幾日手頭不便,改日送來罷。 (醜背介)明明在裡邊說話,又回我不在家,不免闖將進去。 (闖進,旦避下) (末)呀!怎麼走進內室裡來?不成體面,快些出去。 (醜)好體面,好體面,男子欠債推家眷。烏龜傳授的法兒高,鑽在殼中尋不見。 〖前腔〗我笑你空做儒流,頭上方巾不蓋羞。(末)不瞞你,如今時運不濟,沒錢還你,故此無顏相見。等我老運一發,自然一併奉還。(醜)若待你時來後,只除非海變桑田才把賬勾。你有這樣一個標緻女兒在家,怕沒有銀子還債?我代伊籌,倒不如開門接客龜伸頸,也強如躲債逢人鱉縮頭。(末怒介)胡說!你要討銀子,也只該好好的講,怎麼這等放肆起來?我做相公的人,烏龜是你罵的!(醜)自古道欠債如管下,還了兩平交。你不還,我要罵。(末)你越罵,我越不還!(爭嚷介)(淨沖上)妝就風流態,來親窈窕娘。只求爺不在,便好訴衷腸。呀!裡面甚麼人喧嚷?不免竟走進去。(進介)楊先生,為甚麼與人爭鬧?此位是誰?(醜)是討債的。(淨)他少你多少銀子?(醜)當初借我五十兩,三年本利不還。如今總結了一百兩欠票,每月三兩利銀,寫過逐月來支的。(淨)將本求利,難怪你取討。只是看斯文面上,不該破口罵他。(醜)他若不還,莫說罵,還要打哩。(淨)不要是這等,貧僧有個道理。(袖中摸銀介)休相毆,解紛不便開空口,向袖中抖擻,袖中抖擻。 (出銀介)偶然帶得三兩銀子在此,替他應出來,權當一個月的利錢,請收下。 (醜接介)難為師父了。這等,我且回去,到第二個月再來。權收一月利,暫放幾時心。(下) (末、淨揖介) (末)多謝了,若不是師父解紛,還要受他的慪氣。 (淨)他是個守錢虜,那裡曉得敬重斯文?不要計較他罷了。只是一件,這注銀子也要設處還他便好,不然利上起利,怎麼當得起? (末歎介)不瞞老師父說,所欠還多,不止這一項。如今老夫又不處館,一家薪水之費,單靠著小女這幾兩筆資,那裡有得還債? (淨)這等說起來,就果然難處了。 〖皂角兒〗(末)歎資生田無半疇,論生涯一雙空手。止靠著閨中筆頭,硬糊著爺兒雙口。怎能勾積余錢,償宿債,毀新書,焚舊券,把孽賬全勾?老師父,莫說債不能還,就是亡妻的靈柩尚在家中,還不能勾歸土。你不見堂前冷柩,暴露未收;要待我,數莖殘骨,共委荒丘! (淨)貧僧有一句肝膈之言奉勸,又怕唐突,不敢啟口。 (末)忝在相知,有話何妨賜教。 (淨)貧僧聞得令愛小姐也長成了,何不尋個門當戶對的人家送他出閣?令愛有那樣高才,又有這般絕技,就多接些聘金也不為過。那時節債也可以還,喪也可以舉了。 (末)老夫一向也有此意,只是一個做體面的人,怎好賣女還債,受聘葬妻?如今這口餓氣也爭不來了,將來畢竟要上這條路。老師父在翰墨中走動,往來的都是富室宦家,若有門當戶對的,就求老師父作伐。 (淨)如此甚好,只是出家人不便做媒。 (末)這也無妨。 (淨)領教了。 〖前腔〗我結交的是三公五侯,貿易的是藝林才藪。少甚麼儒流宦流,托區區覓尋佳偶。定揀個貌潘安,才子建,富陶朱,貴趙孟,做鳳匹鸞儔。不吃他謝媒喜酒,不費你拋郎彩球;就是那,迎親僕從,也教他自備幹餱。 ——貧僧告別。(又摸袖出銀介)還有十兩銀子,一發留在這邊,少助薪水之費。 (末)豈有此理。方才那三兩,或者當做小女的潤筆,還受之有名;這是無功之祿,怎麼好領? (淨)少不得還要來求畫,收在這邊總算就是。 (末)這等說起來,就要拜領了。(收介) (淨)昨日送來的那幅綾子,不知畫了不曾? (末)這桌子上面的,想必就是。 (取畫付淨介) (淨)聽君苦語暗銷魂,不覺緇衣有淚痕。 (連叫「可憐」下) (末歎介)你看他唧唧噥噥而去,都是些憐貧惜苦之聲,果然是個好人。難得,難得! 正是:莫道蛇心多佛口,慈悲畢竟出空門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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