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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出 傳書


  〖賀聖朝〗(生冠帶引眾上)一封辭罷天朝,隻身早駕星軺。漫嗟籲,惟我獨勤勞,職在有何逃!

  下官柳毅,蒙聖恩除授禦史,欽差督理河工,早間已曾辭朝過了。今日是黃道吉日,叫左右,打牌從鼎州起,至潼津縣暫繳。
  (眾應,送牌,生簽押介)就此起馬。
  (眾應,行介)

  〖二犯江兒水〗(生)雖是長安古道,沙堤新築好。銀章閃爍,皂蓋飄搖,控金鞍,持錦鑣。露柳濕旌旄,風花點繡袍。(醜扮巡捕官,小旦扮門子,眾扮吏書各役上,跪介)鼎州巡捕官帶各役迎接老爺。(生)起去。(眾應起,隨行介)(生)不須炮響金敲,後擁前號,這青驄到時,行人盡曉。(到介)(末冠帶,持手本上)鼎州刺史參見。(生)不勞。(末廷參介)(生)本院聞得涇河兩岸,倒塌最多,如今可曾築好了麼?(末)現在修築,還不曾完工。(生)這等,本院親去巡視一番。(末)是。(生、眾複行介)休停使軺,休眠行旐,便露冕去行郊,敢憚勞?

  (下)
  (旦病容,持竿驅羊上)
  
  〖畫堂春〗
  牧羊牧到涇河邊,無情芳草芊芊。羊飽人饑哭向天,欲齧無氈。妒殺有緣蘇武,熱心來自雲邊。雁書寄得到君前,我倩誰憐?
  
  奴家自從來到涇河,矢貞不屈,受盡折磨。如今罰我涇河岸上牧羊,日間止得一餐薄粥,夜來不得半枕安眠。身少蓑衣,頭無箬笠。香肌當酷日,曬開冰裂之紋;綠鬢遇狂風,合著蓬飛之句。雙鉤多繭,剝開蓮瓣千層;十甲無尖;褪去筍衣一束。
  (歎介)我舜華這樣的苦,比死還加十倍。為甚麼不做個快活死人,來做這樣熬煎活鬼?不過要寄封書與柳郎,使他知道我的衷曲。一向要寫書,不得其便。今日喜得無人監守,正好寫書。只是一件,紙便偷得一張在此,那筆硯與黑墨都沒有,把甚麼寫?
  (想介)也罷!待我拔幾根羊毛,紮起一枝筆來。(拔介)(內作羊叫介)噯,羊呵!

  〖前腔〗我勸你不用短嘶長籲,行些方便好。羊毛便有了沒有線紮,待我扯幾根頭髮下來。(扯發,紮介)自撏雲鬢,旋束霜毫,我自有助文房的身上寶。筆便有了,又沒有墨。待我咬碎指頭,將鮮血寫來,更加激切。(咬指介)玉指綻紅桃,卻便是金盆搗鳳膏。如今三件都有了。我不但寫書寄與柳郎,還要寫一封寄與父母。等他知我在此受苦,我死之後,他或者來替我出一口氣,也不可知。(寫介)情語叨叨,恨語嘈嘈,鳥之死時,其聲更悄。兒郎莫焦,爹娘休悼,這是我前世修來命裡招!

  (寫完,哭倒介)
  (生、眾唱「休停使軺」三句上)
  (醜)甚麼婦人坐在這裡,見老爺來還不起身?
  (旦起介)念奴家是涇水囚人,一時哭倒在此,不知貴人到來,有失回避。
  (生問醜介)他說甚麼?
  (醜述前語介)
  (生)他有甚麼苦情?帶來見我。
  (醜帶旦見,叫旦跪,旦低頭不跪介)
  (生)你是甚麼婦人,見本院怎麼不跪?
  (旦)念小婦人也是貴人之女,士人之妻,無罪不敢屈膝於人,恐失了夫家、母家之體。
  (生)這等,你父親做的是甚麼官?
  (旦背面、唱介)

  〖園林好〗論品職公侯尚低。(生)公侯還低似他,難道是藩王不成?這等,職掌何事?(旦)沛霖雨把蒼生普施。(生)如今在何處?(旦)他別有土茅封地,居水國,秉玄圭,居水國,秉玄圭。

  (生驚介)照你這等說起來,難道是個龍王不成?這等,你丈夫姓甚麼?

  〖嘉慶子〗念良人是下惠河東賢聖裔。(生)這等,也姓柳了。叫甚麼名字?(旦)丈夫的名字,妻子不敢斥言。他是那木訥剛邊第二題。(生大驚介)難道與下官同名同姓不成?這等,可曾婚配了麼?(旦)心口把朱陳相締,猶未得賦於歸,猶未得賦於歸。

  (生)那婦人,你回轉頭來我看。
  (旦回頭,各驚介)
  (生背介)怎麼有這樣奇事?他說來的話,與蜃樓之事,句句相同,那面貌也有些仿佛。我欲待要認他,這些屬官、衙役在此,萬一不是,恐壞了官箴;欲待不認他,又恐錯了機會,怎麼好?

  〖尹令〗聽他言詞語氣,看他規模舉止,怪他容顏憔悴。好教我欲認難前,懊恨微官把耳目羈!

  ——我再仔細盤他一番,好做道理。(轉介)那婦人過來。據你說是貴人之女、士人之妻,就該不出閨門,遵守婦道才是,為甚麼一人在此牧羊?倘若遇了不良之人,豈能不為失節之婦麼?
  (旦歎介)貴人,你若不問起牧羊之事便罷了,若問起牧羊之事呵!不但小婦人要哭倒長城,連你這司馬青衫,只怕也要濕透了一半!

  〖品令〗你若不愁斷腸,洗耳聽猿啼。我也是龍宮貴主,怎肯自輕微?只為仇家父子,逼奴成婚配。念奴家矢貞甘死,備受千般勞悴。因此上做個秉節蘇卿,齧雪吞氈任牧羝。

  (生)這等講起來,小娘子是個節婦了。本院奉旨出巡,正要觀風問俗,但凡忠孝節義,都要題請表揚。小娘子,你把受屈的情由,從頭至尾細說一番。叫左右,帶住了馬,待我下來細聽。(下馬介)
  (旦)貴人不厭絮煩,奴家願陳顛末。奴家是洞庭龍王之女。家君兄弟三人,伯父分封東海,叔父原守錢塘。伯父與家君各生一女,奴家小字舜華,舍妹小字瓊蓮。去年奴家偶到東海,與舍妹同登蜃樓閑玩,忽有個柳姓書生,走過橋來物色奴家;奴家重其才貌,不避瓜李之嫌,與他通名道姓,各敘寒暄。雖無枕簟之情,曾有夫妻之約。他又為個姓張的朋友,求與舍妹聯姻,舍妹也欣然相許。原說歸家稟告父母,訂于八月中秋,仍到蜃樓踐約。不想叔父將奴家別許涇河,奴家將此情直告,父叔不肯原情,共震雷霆之怒,奴家幾為劍下之鬼。不由奴家情願,將來強嫁涇河。如今既不得為柳郎之妻,情願作涇河之婢。
  (生)你既要替柳生守節,就不該嫁到涇河;既到涇河,就是涇河之婦了,怎麼還說是柳氏之妻!
  (旦)奴家於歸之夕,矢志不與小龍成親。他父母備極千般磨滅,奴家誓死不回,降志辱身,甘為奴婢。如今軀殼雖在涇河,精靈實歸柳氏。不肯假借虛名者,猶之範蠡稱越大夫,陶潛稱晉處士耳!
  (生)從古來為臣死忠,為婦死節。你既要做節婦,當初為甚麼不死?
  (旦)這個「死」字,終久免不得,只爭一個遲早。我若當初死在家中,有三不便。
  (生)那三不便?
  (旦)不寬父母之憂,反加老母之罪,一不便也;柳郎不知我為死節之婦,反以我為失信之人,二不便也;不但埋沒妾身名節,又且耽擱舍妹終身,三不便也。那柳郎家在潼津,聞得潼津去涇河不遠。奴家圖到涇河,覓便寄一封書去。一來使他知我萬不得已的苦情,二來叫他早完妹子、張生的親事,然後自盡,豈不名實兩全?
  (生)這等,那書可曾寄去麼?
  (旦)書已修了,因無便人,不曾寄去。
  (生)這等,那柳生與本院同鄉,將來本院替你寄去。
  (旦喜介)這等,是天賜奇緣了。貴人請上,受奴家一拜。
  (拜,生答拜介)

  〖豆葉黃〗你慈悲救苦,俺稽首皈依。勝造個七級浮屠,勝造個七級浮屠,但願你萬年榮貴。貴人,你見了柳郎,千萬教他不要思念奴家。你道奴家如今形容枯槁,鬢髮蓬鬆,全不似當初的容貌。莫說不能勾見面,就見了面,看見這樣鬼魅形骸,他也要遠遠相避了。教他另選高門,早諧姻眷。奴家今生不能勾操箕帚,來生定與他偕伉儷。書去之日,就是奴家命盡之期,他若有情,教他攜一陌紙錢,來到涇河邊上,望空一祭。他叫一聲:舜華的妻呵!奴家在陰間,就應一聲道:柳郎的夫呵!這就是夫唱婦隨了,此外不必再萌癡想!(大哭介)(生、眾滿場俱痛哭介)一人揮淚,滿場淚垂。做了個杞梁之婦,做了個杞梁之婦,善哭其夫,俗變風移。

  (將書放地下,醜取送生,生看介)小娘子,這封皮上為何寫的紅字?
  (旦)奈奴家沒有黑墨,咬碎指頭,滴下血來寫的。
  (生)這個本院就不信了。就是血,也或者是羊身上的。
  (旦)貴人不信,指頭上齒跡尚存,請驗一驗。
  (生看、作呆介)呀!你你你,果然有這樣真情,可不痛死我也!(哭倒,眾扶起介)

  〖玉交枝〗肝腸驚碎,怎教我還不認伊?我那妻呵,下官不是別人,就是你的丈夫柳毅!快近前來相見。(旦)天下面貌相似的多,奴家不敢輕信。既是柳郎,當初訂約之時,可曾有甚麼為據麼?(生向袖中取出帕介)這不是你在蜃樓之上,贈我的鮫綃帕麼?(旦)呀!你果然就是柳郎!(相見哭介)(合)不圖今世還相會,多應是南柯夢裡!(生)娘子,這個所在莫非又是蜃樓麼?(旦)這是涇河邊上,不是蜃樓。雖然不是蜃樓基,也難常作人間會。(合)這相逢比前番更奇,這相逢比前番更奇!

  (生)娘子,你如今遇了下官,難道還教你在此受苦?待下官討乘轎子來,帶你回去。

  〖六么令〗相攜,共歸,難道我身受皇恩,不庇荊妻?下官奉旨巡河,就是那涇河龍王,也是我的屬下。他若來尋我呵!我把這屠龍寶劍認真提,先斬戮,後封題,問他個強姦命婦的披猖罪!

  (旦)奴家豈不願同歸?只是為人在世,行止俱要分明。我若隨你去呵,知者以為原配,不知者以為私奔。況且我叔父的心性,最是躁暴,當初洪水九年,皆他一怒所激。我若去後,涇河父子畢竟要往母家報信,狠心叔父畢竟要往各處追尋。萬一知道蹤跡,他掀雷掣電前來,不但我兩人性命不保,連那數百里居民,都有漂洗之厄。豈可圖兩人之歡樂,害百萬之生靈?這個斷使不得!
  (生)這等說,難道依舊分散了不成?
  (旦)奴家初意,原要寄了此書,就尋自盡;今日幸遇郎君,可見夙緣未斷,姑緩須臾之死,以僥萬一之幸。奴家還有一封家報,你可差個的當的差役,投到洞庭龍宮。父母若知我在此受苦,或者來接我回去,也不可知。等待歸家之後,與母親緩緩圖之,方為萬全之策。(付書介)
  (生)龍宮在水府,無路可通,這書怎麼送得到?
  (旦)奴家自有指引之法。洞庭湖口有一座古廟,香案邊有金橙樹一株。奴家與你一根釵兒帶去,將釵向樹上三敲,自然有人出來接引。(付釵介)

  〖江兒水〗水國書能到,江天路不迷。龍門別有登臨計,魚頭自有傳宣吏,鮫宮也有攀留地。這一紙平安非細,但得他激起雷霆,便是一怒安民消息。

  (內數人齊作羊叫介)
  (旦)群羊近身來了,不要多言,奴家要回去了。
  (生)羊是無知蠢物,怕他怎的?
  (旦)這那裡是羊,都是些懶行雨的雨工,罰在這邊受罪的。他若聽見我的言語,少刻又有不測之禍。柳郎保重,奴家不敢回頭了。含愁欲說心頭事,鸚鵡前頭不敢言。(徑下)
  (生望介)噯!娘子,你竟去了,可不苦殺我也!(哭介)左右,帶馬回去。(上馬行介)

  〖川撥棹〗權收淚,展愁顏,掠皺眉。怕群僚瞻視威儀,怕群僚瞻視威儀!笑英雄無端淚垂,牧羊奴的禦史妻,怕龍王的鐵面威?

  (到介)叫巡捕官。
  (醜跪介)有。
  (生)本院有個美差差你,回來不但有賞,還要升你的官職。
  (醜磕頭介)多謝老爺,若得升轉,就差狗官上天也情願去。
  (生付書介)這是方才夫人的家報,依他那個法子,拿到洞庭龍宮去投。
  (醜)老爺,這個差使狗官不敢承當,就升做吏部天官,也只看得。
  (生)你方才講上天也情願去。(醜)寧可上天。上天若跌下來,就死還得個全屍;若到海裡去,被那些蝦魚蟹鱉咬做肉醬。
  (生)這等,叫皂隸過來。
  (眾跪介)
  (生)你們眾人裡面擬一個膽大的去,轉來重重有賞。
  (眾互推介)小的們裡面,沒有一個敢去,怎麼處?也罷,轉報一個人出來,求老爺差他去。
  (生)甚麼名字?快報來。
  (眾)小的們昨日看戲,做一本蔡興宗造洛陽橋,裡面有一個人叫做下得海,他曾投過龍宮的書,求老爺差他去罷!
  (生)那是做戲的,那裡當真會下海。
  (眾)這等,小的們也是做戲的,那裡當真會下海。
  (生)胡說。

  〖尾聲〗這家書付與何人寄?又不是烽煙阻滯,終不然付與東流好待他沉到底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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