比目魚第三十二出駭聚

第三十二出駭聚

　　〖南粉蝶兒〗（生冠帶，引將校並劊子手上）斬盡鯨鯢，南國干城是倚。亂階兒反做天梯，受殊恩，蒙異寵，頓遷榮位。感神祇真個匡扶到底！

　　下官請纓蕩寇，僥倖成功。蒙聖恩不次加升，就補了漳南兵憲。又叫拿獲的賊首不必獻俘，只等叛臣緝到之時，一同梟斬。昨日左營裨將有塘報寄來，說叛臣已經拿住，我的夫人現在他家。這等講來，就是莫漁翁了。我不信那一位高人，肯做這般歹事，或者是差官拿錯了也未可知。我仔細想來：若果是錯拿的便好，萬一是他，叫我怎生發落？正了國法，又背了私恩；報了私恩，又撓了國法。這樁事情著實有些難處。且等他解到，細細的審問一番。
　　（外上）原是奉差拿賊，誰知代主攜家。欽犯、親人俱到，一齊解進私衙。稟老爺：叛犯拿到了。
　　（生）你在那裡獲著的？他作何營業，家口共有幾名？可曾查問的實，不要拿錯了無罪之人。
　　（外）他住在嚴陵地方，釣魚為業。夫妻兩口，僕婢二人，不但面貌不差，他親口招稱，說在此處為官是實。
　　（生）此外更有何人？
　　（外）另有一個婦人，說是老爺的家眷。將官不辨真假，只得也請他同來。如今現在外面，要進來替他伸冤。
　　（生背介）這等說起來是他無疑了。國法所在，如何徇得私情？我有道理。
　　（轉介）那位女子原是本道的親人，當初寄在他家，並不知本人是賊。如今既已敗露，國法難容，不但本犯不好徇情，連那位女子，也在嫌疑之際了。分付巡捕官，打掃一座公館，暫且安頓了他。待本道處了叛賊，奏過朝廷，把心跡辨明瞭，然後與他相見。
　　（外應下）
　　（旦內高叫雲）莫漁翁並無過犯，如何擅自加刑？其中必有冤情，待我進來替他分理。
　　（生大怒介）叫左右，快出去分付，你說他是何人？此是何地？法堂之外，豈容親人叫喊！若不快些回避，本道執起法來，連他也不便了。
　　（末向內分付介）
　　（生）帶叛賊進來。
　　（末傳令介）
　　（外綁小生上）

　　〖北醉花陰〗（小生）往事行差不堪悔，替那負心人無端做美。這回斷送老頭皮，聽伊行煮豆燃萁，既相煎倒不嫌太急。免使俺遭淩辱，受羈縻，去做個報怨銜仇白日迷魂的鬼！

　　（見介）
　　（生）哦！原來那殃民誤國、欺世盜名的人就是你麼？你既受朝廷厚祿，就該竭節輸忠；即使勢窮力竭，也該把身殉封疆，學那張巡、許遠的故事。為甚麼率引三軍，首先降賊，是何道理？從直招來。

　　〖南畫眉序〗供狀自招題，免使我六問三推受淩逼。把「容情寬縱」，四字休提。赴友難易把軀捐，秉國憲難將身替。烏紗慣把人心背，只因法在難違。

　　（小生怒介）呸！你又不喪心，又不病狂，為甚麼白日青天說這般鬼話？我何曾降甚麼賊來？
　　（生）怎麼倒反罵起我來？這也奇極了！

　　〖北喜遷鶯〗（小生）平白地把惡聲來吠，甚來由把逆案相歸？好教俺裂眥橫眉，發衝冠頭皮撞碎！你要學秦檜當年殺嶽飛，硬加個無名罪！試問俺豎降旗，誰人見面？謀逆舉，若個相隨？

　　（生）哦！你說沒有見證麼？叫各役過來。
　　（眾跪介）有。
　　（生）你們都去細認，三年之前，在本衙門做官的，是他不是他？不要拿錯了。
　　（眾近身細看介）稟老爺：一毫不差。他是我們的舊主，終日服事過的，豈有認不出的道理？
　　（小生對生介）我何曾不說做官，只問降賊之事，是何人見證？你為何當問不問，不當問的倒問起來？
　　（生）也說得是。叫眾將官過來。
　　（外、末、淨、醜）有。
　　（生）他降賊之事是真是假？你們可曾眼見？都要從直講，不可冤屈了人。
　　（外、末、淨、醜）是將官們眼見的，並非虛枉。
　　（生對小生介）何如，還有甚麼話講？

　　〖南滴溜子〗公堂上，公堂上，千人一嘴；又不是懷私怨，懷私怨，將伊謗毀。料應私情難庇，伊行請自裁從今別矣！欲報私恩，愁犯國威。

　　（小生）這些將官、衙役，都是你左右之人，你要負心，他怎敢不隨你負心？這些巧話，都是你教導他的。
　　（生）怎麼你犯了逆天大罪，倒反謗起我來？
　　（小生）哦！你那片歹意我知道了。

　　〖北出隊子〗非是你沒意，故要將恩背，有一片劣心腸太隱微。你怕俺露原情滅口不教提。因此上花著臉硬把良心昧！罷！我就做個田光先生，替你滅了嘴罷。便做個永不泄田光滅嘴！

　　（生）哦！你道這些將官、衙役，都是我左右之人，說來的話不足取信麼？也罷，叫左右，去把地方百姓，隨意叫幾個進來。
　　（眾）嗄！
　　（向內喚介）
　　（副淨、老旦扮耆老，旦、小旦扮幼童，齊上見介）
　　（生）你們都去細認一認，看他可是降賊的人？
　　（眾細認介）是不差。只是一件，他起先一任原是做的好官，只是後面再來不該變節。求老爺將功折罪，饒恕了他罷。
　　（小生驚介）呀！怎麼百姓口裡，也是這等說起來？
　　（生）別罪可以饒恕，謀反叛逆之罪，豈是饒恕得的？你們去罷。
　　（眾應下）
　　（生對小生介）料想到了如今，你也沒得說了。本道夫妻兩口，受你活命之恩，原無不報之理，只是國法所在，難以容情。叫左右，暫松了綁，取出一壺酒來，待我奉他三杯，然後正法。合著古語兩句，叫做：今日飲酒者私情，明日按罪者公法。
　　（眾應，鬆綁介）
　　（生取酒敬介）慕容先生，今日之事出於萬不得已，並非有意為之。你是讀書明理之人，自當見諒。求你用了這杯酒兒。

　　〖南滴滴金〗臨刑把酒酬恩義，國法私情兩不悖。（掩淚介）好教我傷心暗灑刀邊淚，眼見得變恩人成怨鬼！我雖不殺伯仁，伯仁由我而死。這兩句話，就是下官的罪狀了。知情犯罪，你若是肯原情設身當此位，只怕也寧為惡魁，難把法違！

　　（小生擲杯大怒介）你這些圈套，總是要掩飾前非，有誰人信你？你當初下水，是我救你的性命；回去赴試，是我助你的盤纏。這些恩情都不必提起，只說你建功立業，虧了誰人，難道是你自家的本事麼？若不虧我暗用機謀，把治民剿賊的方略，細細傳授與你，莫說不能成功，只怕連這顆狗頭，也留不到今日，在陣上就失去了！
　　（生）別的功勞便虧了你，那剿賊之事與你何干？也要冒認起來。你何曾授甚麼方略？這一句話從那裡說起。
　　（小生）哦！你還不知道麼？我且問你，你赴任的時節，那本「須知」冊子是誰人造的？
　　（生大驚，背介）呀！那本冊子是神道賜我的，他為何知道？這就有些奇了。

　　〖北刮地風〗（小生）我說出原情也太慘淒，您休得要誇大口自騁雄威。早知道狠逢蒙毒手能誅羿，又怎肯把射法傳伊？您道那妙陰符是天授非人力，署官銜現有封皮。怎知俺冒猿公，傳劍術，別示玄機。子看那一樁樁、一件件洞晰無遺，也虧俺舊令尹重把精神費，舊令尹重把精神費！又誰知要周全倒惹是招非。

　　（生）這等說起來，那本冊子竟是你造的了。既然如此，為甚麼不自己出名，寫了「平浪侯」的神號？
　　（小生）我只為刻意逃名，不肯露出做官的形跡，所以如此。一來要替朝廷除害，二來要扶持你做個好官。誰想你自己得了功名，倒生出法來害我。
　　（生）呀！這等說起來，你竟是個忠臣了。為甚麼又肯謀叛？
　　（小生）我何曾謀叛？想是你見鬼了。
　　（生）你入山之後，皇上因賊寇難平，依舊起你複任。地方官到處尋訪，從深山裡面請你出來，指望你仍像前番替朝廷出力，誰料你變起節來。因有這番罪孽，才有這般風波，你難道自己心上還不明白麼？
　　（小生大驚）呀！這等講來，不是你有心害我，或者地方官尋得急切，有人冒我姓名，故意出來謀叛，也不可知。倒求你審個明白，不然性命還是小事，這千古的駡名如何受得起！我起先不肯屈膝，如今沒奈何倒要認做犯人，跪在法堂上聽審了。（跪介）
　　（生）既然如此，待我提出賊頭來，替你審個明白；若果有此事，就好釋放你了。只是一件，等他提到的時節，你倒要認做降賊的人，只說與他同謀共事，我自有巧話問他。真與不真，只消一試就明白了。叫左右，取監犯出來。
　　（眾應下）
　　（生背介）老天，老天！但願得果然如此，我這個負心人就做不成了。求你保佑一保佑！
　　（眾取副淨上）稟老爺：賊頭帶到。
　　（生）聖旨已下，叫本道不消獻俘，待拿著叛臣，與你一同梟斬。如今那名叛賊已拿到了，本該一同正法，只是一件，我方才審問他，他說不是真正叛臣，乃冒名出來替你做事的，情有可原，罪不至死。我心上要釋放他，所以提你出來，問個明白。這冒名之事，可是真的麼？
　　（副淨）真便是真的，只是此人險惡非常，小的恨他不過，要殺同殺。求老爺不要放他！
　　（小生）我與你是同事之人，為甚麼這等恨我？
　　（副淨）你未曾出山的時節，得我千金聘禮；後來假裝兵道，在陣上投降，我把你帶在軍中，凡是擄來的財帛，都托你掌管。你就該生死不離，患難相共才是。你見風聲不好，就把財帛卷在身邊，飄然而去。難道我做了一場大賊，單單替你做事不成？要死同死，決不放你一個。
　　（生）天下人盡多，那一個假裝不得，為甚麼單去聘他？
　　（副淨）只因為他的面龐，與慕容兵道一模一樣，所以把千金聘禮去聘他出來。
　　（生大笑介）原來如此。這等說起來，他不是你的仇人，你的仇人還不曾拿到，待拿到的時節，與你一同正法便了。
　　（副淨）明明是他，怎麼說個不是？
　　（生）這是慕容兵道的原身。他解任之後，並不曾出山。你若不信，走近身去細認一認就是了。
　　（副淨近身，細認介）呀！果然不是。這等不要屈他，當初是我該死，不該把假冒的事，壞了你的名聲。得罪得罪！
　　（生）叫左右，把賊頭依舊收監，移會各衙門：緝訪冒名的奸賊，拿來剝皮楦草，替你們的舊主伸冤。
　　（眾應，帶副淨下）
　　（生）請進內衙。叫左右，一面取衣服出來，與慕容老爺換了；一面去請兩位夫人，同進內衙相見。
　　（眾應下）
　　（小生更衣，相見介）
　　（生）下官昏聵無知，不能覺察，致累大恩人受此虛驚，多有得罪！
　　（小生）若非秦鏡高懸，替老夫伸冤雪枉，不只隕身一旦，亦且遺臭萬年。待老婦到來，一同拜謝！
　　（老旦、旦上）奇冤立雪真堪喜，恩舊重逢更足嘉。
　　（眾）稟老爺：二位夫人到了。
　　（二旦進介）
　　（生對旦介）夫人，我平賊的功勞，又虧了慕容先生指引。快來拜謝恩人！
　　（小生對老旦介）娘子，我降賊的奇冤，全虧了譚先生昭雪。快來拜謝恩人！
　　（四人同拜介）

　　〖南鮑老催〗（合）兩功並奇，如山似嶽俱不低。伊曾救人人救伊。天道還，報應彰，人心慰。從來善事無空費，算來不止三分利，雖極少也能相倍。

　　（小生）老夫素抱忠良之願，忽蒙不軌之名。雖然無愧於心，形跡之間，也覺得可恥。如今所望于知己者，不但保全骸骨，還求洗濯聲名：辨疏一道，曉諭幾通，只怕都不可少。
　　（生）豈但奏聞皇上，曉諭軍民，還有特本奉薦，定要請你出山。
　　（小生微笑介）快不要如此。聽我道來：

　　〖北四門子〗您叫俺備牲醪忙把魚竿祭，重打點風雲會。怎知俺有泉石膏肓，煙霞錮疾。就有猛三軍也剝不下俺鐵蓑衣！怕甚麼車兒勸東，馬兒勸西，狠弓旌勝似緹騎。求您把命兒莫催，疏兒代題，放閒人老死漁磯！

　　（生）原來高尚之心，這等堅決。既然如此，倒不敢奉強了。
　　（小生）老夫是個迂人，不但沒有出山之心，還有幾句招隱的話，雖然逆耳，也要相告一番。凡人處得意之境，就要想到失意之時。譬如戲場上面，沒有敲不歇的鑼鼓，沒有穿不盡的衣冠；有生、旦，就有淨、醜；有熱鬧，就有淒涼。淨、醜就是生、旦的對頭，淒涼就是熱鬧的結果。仕途上最多淨、醜，宦海中易得淒涼。通達事理之人，須要在熱鬧場中，收鑼罷鼓；不可到淒涼境上，解帶除冠。這幾句逆耳之言，不可不記在心上。
　　（生、旦點頭介）
　　（生）這幾句話竟是當頭的棒喝，破夢的鐘聲，使下官聞之，不覺通身汗下。先生此番回去，替我在尊居左右另構茅屋幾間，下官終此一任，即便解組歸山，與先生同隱便了。

　　〖南雙聲子〗（生、旦合）開愚昧，開愚昧，究竟把忠言誨；防傾墜，防傾墜，及早卸名場累！成遠志，成遠志；聯夙契，聯夙契，看男蓑女笠，隊隊相依。

　　〖北水仙子〗（小生、老旦合）怪無端，履禍危，怪無端，履禍危！這的是福並神仙來瞰鬼。去去去，避清風，躲明月，辭樂事，懺悔前非；減減減，減淡飯，撤粗衣；破破破，破箬笠，僅掩頭皮。釣釣釣，釣魚竿，少向路邊垂；怕怕怕，怕閒人，尾入桃源地；另另另，另選個，僻靜漁磯！

　　〖北尾〗一部新詞填到底，也織盡無限心機。要轉那美周郎開顧曲眼，秉公道，賜評批。

　　邇來節義頗荒唐，盡把宣淫罪戲場。
　　思借戲場維節義，系鈴人授解鈴方。

　　（劇終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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