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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出 改生


  (外、末、淨、醜齊上)
  (外)詩書不讀學為優,
  (末)止為偷安喜浪遊;
  (淨)誰料一般遭夏楚,
  (醜)戒方終日不離頭。
  (外)我們這一班兄弟學了個把月戲文,還不曾會得一兩本。誰想做旦的劉藐姑與做淨的譚楚玉,他兩個記性極好,如今念熟了許多。我們只是趕他不上,卻怎麼處?
  (末)師父昨日說了,今日要考較我們,大家都要仔細。
  (醜)都是淨、旦兩腳不好,他兩個要賣弄聰明,故此顯得我們不濟。藐姑是師父的女兒,不好難為他;小譚那個畜生,斷然放他不過。我今日不打就罷,若還吃打,定要拿他出氣。
  (淨)別樣也還可恕,最惱他戴了方巾,要充個斯文的模樣。我和你一齊動手,定要扯他的下來。
  (外)師父要出來了,我們各人上位。
  (生上)費盡百般計策,只因要避疑猜。不怕青鸞信杳,只求黃犬音乖。——列位請了。
  (外、末拱手,淨、醜不理介)

  〖生查子〗(小生上)徒弟不成材,枉費先生力。(旦上)位置不相宜,難怪愚蒙輩。

  (各坐原位介)
  (小生)你們把念過的腳本都拿上來,待我信口提一句,就要背到底。背得出就罷,背不出的都要重打。
  (生)學生念熟了十本,昨日都背過了,沒有一句生的。
  (旦)學生也念熟了十本,昨日都是背過的。
  (小生)你們兩個又記得多,又念得熟,不消再背了,只考他們就是。
  (外送腳本介)學生只念得兩本,雖不叫做熟,也還勉強背得來。
  (小生看介)「風塵暗四郊」,這是那一本上的?叫做甚麼曲牌名?
  (外)這是《紅拂記》上的,牌名叫做〔節節高〕。
  (小生)背來。
  (外照舊曲唱介)
  (小生)去罷。
  (末)學生也只得兩本。
  (送腳本,小生看介)「國破山河在」。
  (末)這是《浣紗記》上的,牌名叫做〔江兒水〕。
  (小生)背來。
  (末照舊曲唱介)
  (小生)去罷。(對淨介)你的拿來。
  (淨)學生只念得一本。
  (小生)他們極不濟的也有兩本,你只得一本,這等且拿來。
  (淨)是極熟的,不消背得。
  (小生)胡說!快拿來。
  (淨慌介)這怎麼處?(扯生背介)我若背不出,煩你提一提。
  (生)師父要聽見,如何使得?
  (淨)我有酬謝你的去處。(指醜介)他方才說,都是你賣弄聰明,顯得他不濟,要拿你出氣哩。你若肯提我,我就幫你打他;若還不肯,我就幫他打你。
  (生)這等,放心去背,我提你就是。
  (淨送腳本,小生看介)「寄命托孤經史載」。
  (淨對生做眼色介)
  (生低聲說介)這是《金丸記》上的,牌名叫做〔三學士〕。
  (淨照前話,高聲應介)
  (小生)這等背來。
  (生照舊曲低唱,淨依生高唱介)
  (小生)去罷。
  (醜背介)他央人提得,我難道央人提不得?藐姑與我坐在一處,不免央他。
  (對旦介)好姐姐,央你提一提,我明日買汗巾送你。
  (旦笑點頭介)使得。
  (醜送腳本,小生看介)「歎雙親把兒指望」。
  (醜對旦做眼色介)
  (旦背笑介)我恨不得打死這個蠢才,好把譚郎來頂替。為甚麼肯提他?(端坐不理介)
  (小生)怎麼全不則聲?
  (醜)曲子是爛熟的,只有牌名記不得。
  (小生)這等免說牌名,只背曲子罷。
  (醜高唱「歎雙親」句,唱完住介)
  (小生)怎麼?我提一句,你也只背一句。難道有七個字的曲子麼?
  (醜)原是爛熟的,只因說了幾句話,就打斷了。
  (小生)這等,再提你一句:「教兒讀古聖文章。」
  (醜高唱前句,又住介)
  (小生怒介)有這樣蠢才!做正生的人,一句曲子也記不得?
  (指生介)他是個花面,這等聰明,只怕連你的曲子,他也記得哩!
  (對生介)這只曲子你記得麼?
  (生)記得。
  (小生)這等,你好生唱來,待我羞他的臉。(對醜介)你跪了,聽他唱。
  (醜跪介)
  (生照舊曲高聲唱介)
  (小生)好!記又記得清,唱又唱得好。(對醜介)你聽了羞也不羞?如今起來領打。
  (醜哭討饒,小生不理打介)且饒你幾板,以後再背不出,活活的打死。快去坐了念。
  (醜上位,做鬼臉,暗罵旦,複罵生介)
  (生、旦各笑介)
  (小生)我出門去會個朋友,你們各人用心,不可交頭接耳,說甚麼閒話。
  (眾)曉得。
  (小生)奉勸汝曹休碌碌,舉頭便有二郎神。(下)
  (醜出位,見淨附耳私語介)
  (淨)待我商量回話。(背介)他要打小譚,叫我做個幫手。我想小譚提我的曲子,怎麼好打他?也罷,口便幫他罵幾句,待他交手的時節,我把拳頭幫著小譚,著實捶他一頓,豈不是個兩全之法?有理有理!
  (轉對醜私語,醜大喜對生介)小譚,請出位來,同你講話。
  (生出位介)有甚麼話講?
  (醜)你學你的戲,我學我的戲,為甚麼在師父面前,弄這樣的聰明?帶累我吃打。
  (生)師父要我唱,與我何干!
  (淨)就是師父要你唱,你回他不記得罷了,為甚麼當真唱起來?原是你不是。
  (對生做手勢,生會意介)
  (醜)你既然學戲,自然該像我們,也戴一頂帽子,為甚麼頂了這個龜殼?(用扇打生頭上介)難道你識得幾個字,就比我們異樣些?(伸手扯巾,生回避介)
  (醜對眾介)我是動的公憤,列位兄長快起義兵!
  (淨)正是。大家捶這狗頭。
  (醜扭住生,外、末勸不住介)
  (生揪醜,按倒在地介)
  (淨口罵生手打醜介)
  (旦背介)我假意去扯勸,一來捏住譚郎的手,與他粘一粘皮肉也是好的;二來幫著譚郎,也捶他幾下,替譚郎出口氣兒。(一面捏住生手,彼此調情;一面叫淨重打介)
  (外)勸他們不住。待我走將出去,假裝師父的聲口,吆喝幾聲,他們自然驚散了。
  (暗立場後咳嗽介)是那幾個畜生,在裡面胡吵,快些開門,待我進來。
  (末)師父來了,還不快些放手。
  (生、旦、淨、醜驚散,各坐原位念腳本介)
  (外假裝師父搖擺上)方才羅唕的是那幾個?都跪上來。
  (生、旦、醜、淨,見外各笑介)
  (末)師父當真要來了,大家念幾句罷。
  (各念腳本,旦背介)方才扯勸的時節,譚郎遞一件東西與我,不知甚麼物件,待我看來。(看介)原來是個紙團子,畢竟有字在上面。(展看,點頭介)原來如此。我如今要寫個回字,又沒處遞與他,卻怎麼處?(想介)我有道理,這一班蠢才都是沒竅的,待我把回他的話編做一隻曲子,高聲唱與他聽。眾人只說念腳本,他那裡知道。有理有理!(轉坐看腳本介)這兩隻曲子,倒有些意味,待我唱他一遍。

  〖金絡索〗來緘意太微,知是防奸宄。兩下裡似鎖鑰相投,有甚難猜的謎?心兒早屬伊,暗相期,不怕天人不肯依。你為我無端屈志增憔悴,吃盡摧殘受盡虧。好教我難為意,恨不得乘鸞此際逐君飛。怎奈這羽弱毛虧,去路猶迷。還須要靜待風雲會。

  〖前腔〗將他改作伊,正合奴心意。欲勸爹行,又怕生疑忌。我潛思有妙幾,告君知:會合的機關在別離。這成群鷙鳥無清唳,單靠你一鶴鳴皋震九逵;故意把同儕背,只道是高人不屑就低微。把職守辭推,案卷拋遺,管教你立致清華位!

  (生背喜介)有這等聰明女子,竟把回書對了眾人,高聲朗誦起來。只有小生明白,那些愚夫蠢子一毫也不懂。這等看來,他的聰明還在小生之上。前面那一隻,是許我的婚姻,後面那一隻,教我個改淨為生之法,說這一班之中,只有我好,其餘都是沒幹的。叫我在他父親面前,只說不肯做淨,要辭他回去,不怕不留我做生。果然是個妙法。等師父回來,依計而行便了。
  (小生上)出訪戲朋友,歸教戲門人。般般都是戲,只有攢錢真。——你們的功課都做完了麼?
  (眾)做完了。
  (小生)這等,天色已晚,都回去罷。
  (外、末、淨、醜、旦俱下)
  (小生)你為甚麼不去?
  (生)有話要講,所以不去。求師父喚東家出來。
  (小生喚介)
  (副淨上)西席呼聲急,東家愁悶深。不因催節禮,便是索修金。——先生有何賜教?
  (小生)這個學生子有甚麼話講,要請你出來。
  (生)學生拜別師父,叩謝主人,明日要回家去。
  (副淨)如今學會了戲文,正要出門做生意了,怎麼倒要回去?
  (生)學生是個讀書人,要去溫習詩書,好圖上進。這學戲的事,不是我做的!
  (小生)既然如此,當初為甚麼入班?
  (生)我初來之意,只說做大淨的,不是扮關雲長,就是扮楚霸王,雖塗幾筆臉,做到慷慨激烈之處,還不失英雄本色。誰想十本戲裡面,止有一兩本做君子,其餘都做小人,一毫體面也沒有,豈是人做的事?

  〖三換頭〗終日價包羞忍恥,做的是丫鬟奴婢;便有時加冠束帶,也不過替佞奸長面皮。又不是品低行低,沒來由把好面孔,忽變做橫須豎眉!終不然倒為我面似蓮花也,特將花面題。(合)這兩字佳名,讓與那賴學書生卻最宜!

  (小生)你既不肯做花面,就該明講,為甚麼要走動起來?
  (副淨)既然如此,任你揀一個腳色做就是了。正旦是我女兒,移動不得,老旦、貼旦裡面,你認了一腳罷。
  (生)把個鬚眉男子,扮做巾幗婦人,豈不失了丈夫之體?
  (副淨)這等,外、末裡面認了一腳罷。
  (生)把個青年後生,扮做白須老子,豈不銷了英銳之氣?
  (小生)既然如此,你做了小生罷。
  (生)這個腳色還將就做得。只是一件,那戲文裡面的小生,不是因人成事,就是助人成名,再不見他自立門戶,也不像我做的。
  (小生)這等說起來,他的意思明明要做正生了。我看他的喉嚨身段倒是做生的材料,不如依了他罷。
  (副淨)眾腳色裡面惟有生旦最苦,上場時節多,下場時節少,沒有一隻大曲子不是他唱。只怕你讀書之人,受不得這般勞碌。
  (生)不將辛苦藝,難取世間財。只要令愛受得,學生也受得,我和他有苦同受,有福同享就是了。

  〖前腔〗身相表裡,同歡均瘁。幾曾見魚勞水逸,兩般分唱隨?(背介)我羨伊還笑伊,會生兒倒不如能擇偶,羞殺我溫嶠自媒。終不然教我面似蓮花也,反陪那花面妻。

  (副淨)既然如此,把那做生的與你調換過來。你做正生,他做花面,再沒得講了。

  〖東甌令〗休掉臂,莫攢眉,改淨為生件件依,你和他調繁調簡也均無愧。我這班中呵,全仗你爭些氣,從今後蒼蠅不怕路途迷,驥尾自相攜。

  (生)既然如此,只得勉強住下。我老實對你說,起先入班還是個假意,如今倒要弄假成真了。

  〖前腔〗稱鳳隱,學鸞棲,枳棘叢中也見奇。只是一件,我文人須演文人戲。要脫盡梨園習,從今須是假便宜,掣肘便思歸。

  〖劉潑帽〗(小生)卑師強不過高徒弟,說將來件件堪依。一任你使乖弄巧妝奇異,只要我門牆價不低,又何妨倒受門人誨!

  (生)還有一件要說過,我譚楚玉的聲名,那一個不曉得?譚楚玉的面貌,那一個不認得?今日入班做戲,就像楚相國吹簫,韓王孫乞食,不過是為貧所使。況且古來賢士,原有隱在伶工的,觀者自然見諒。這頂方巾還要留在頭上,存一線儒家之體,卻是去不得的。

  〖前腔〗青衫暫別儒生體,只有這楚囚冠尚戀頭皮。要他預占烏紗地,形骸任不羈,把元首全名義。

  (副淨)樣樣都依了,何在這一件,索性隨你就是。

  從來淨腳由生改,今日生由淨腳升。
  欲借戲場風仕局,莫將資格限才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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