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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卷 嬰眾怒捨命殉龍陽 撫孤煢全身報知己(5)


  瑞郎疼痛之極,說不出話,只做手勢教他不要如此。季芳連忙去延醫贖藥,替他療治。

  卻也古怪,別人踢破一個指頭,也要害上幾時;他就像有神助的一般,不上月餘,就收了口。那疤痕又生得古古怪怪,就像婦人的牝戶一般。他起先的容貌體態,分明是個婦人,所異者幾希之間耳;如今連幾希之間都是了,還有甚麼分辨?季芳就索性教他做婦人打扮起來,頭上梳了雲鬟,身上穿了女衫,只有一雙金蓮不止三寸,也教他稍加束縛。瑞郎又有個藏拙之法,也不穿鞋襪,也不穿褶褲,作一雙小小皂靴穿起來,儼然是戲臺上一個女旦。又把瑞郎的「郎」字改做「娘」字,索性名字相稱到底。

  從此門坎也不跨出,終日坐在鄉房,性子又聰明,女工針指不學自會,每日爬起來,不是紡績,就是刺繡,因季芳家無生計,要做個內助供給他讀書。

  那時季芳的兒子在乳母家養大,也有三四歲了,瑞娘道:「此時也好斷乳,何不領回來自己撫養?每年也省幾兩供給。」

  季芳道:「說得是。」就去領了回來。瑞娘愛如親生,自不必說。季芳此時嬌妻嫩子都在眼前,正好及時行樂,誰想天不由人,坐在家中,禍事從天而降。

  忽一日,有兩個差人走進門來道:「許相公,太爺有請。」

  季芳道:「請我做甚麼?」差人道:「通學的相公有一張公旦,出首相公,說你私置腐刑,擅立內監,圖謀不軌,太爺當堂准了,差我來拘,還有一個被害叫做尤瑞郎,也在你身上要。」

  季芳道:「這等借牌票看一看。」差人道:「牌票在我身上。」

  就伸出一隻血紅的手臂來。上寫道:

  立拿叛犯許葳、閹童尤瑞郎赴審。

  原來太守看了呈詞,詫異之極,故此不出票,不出簽,標手來拿,以示怒極之意。

  你道此事從何而起?只因眾人當初要聘尤瑞郎,後來暫且停止,原是熬他父親跌價的。誰想季芳拚了這注大鈔,竟去聘了回來,至美為他所得,那個不懷妒忌之心?起先還說雖不能夠獨享,待季芳嘗新之後,大家也普同供養一番,略止垂涎之意。誰想季芳把他藏在家中,一步也不放出去,天下之寶,不與天下共之,所以就動了公憤。

  雖然動了公憤,也還無隙可乘。若季芳不對人道痛哭,瑞郎也不下這個毒手;瑞郎不下這個毒手,季芳也沒有這場橫禍。

  所以古語道:「無故而哭者不祥。」又道:「運退遇著有情人。」一毫也不錯。

  眾人正在觀釁之際,忽然聞得這件新聞,大家哄然起來道:「難道小尤就有這等癡情?老許就有這等奇福?偏要割斷他那種癡情,享不成這段奇福。」故此寫公呈公首起來。做頭的就是尤瑞郎的緊鄰,把瑞郎放在荷包裡,不許別人剪綹的那位朋友。當時季芳看了朱臂,進去對瑞郎說了。瑞娘驚得神魂俱喪,還要求差人延挨一日,好鑽條門路,然後赴審。那差人知道官府盛怒之下,不可遲延,即刻就拘到府前,伺候升堂,竟帶過去。

  太守把棋子一拍道:「你是何等之人,把良家子弟閹割做了太監?一定是要謀反了!」季芳道:「生員與尤瑞郎相處是真,但閹割之事,生員全不知道,是他自己做的。」太守道:「他為甚麼自己就閹割起來?」季芳道:「這個原故生員不知道,就知道也不便自講,求太宗師審他自己就是。」

  太守就叫瑞郎上去,問道:「你這閹割之事,是他動手的,是你自己動手的?」瑞郎道:「自己動手的。」太守道:「你為甚麼自己閹割起來?」瑞郎道:「小的父親年老,債負甚多,二母的棺柩暴露未葬,虧許秀才捐出重資,助我作了許多大事;後來父親養老送終,總虧他一人獨任。小的感他大恩,無以為報,所以情願閹割了,服事他終身的。」

  太守大怒道:「豈有此理!你要報恩,那一處報不得,做起這樣事來?身體髮膚,受之父母,怎麼為無恥私情,把人道廢去?豈不聞『不孝有三,無後為大』麼?我且先打你個不孝!」就丟下四根簽來,皂隸拖下去,正要替他扯褲,忽然有上千人擁上堂來,喧嚷不住。福建的土音,官府聽不出,太守只說審屈了事,眾人鼓噪起來,嚇得張惶無措。

  你道是甚麼原故?只因尤瑞郎的美豚,是人人羡慕的,這一日看審的人將有數千,一半是學中朋友。聽見要打尤瑞郎,大家挨擠上去,爭看美豚。皂隸見是學中秀才,不好阻礙,所以直擁上堂,把太守嚇得張惶無措。

  太守細問書吏,方才曉得這個情由。皂隸待眾人止了喧嘩,立定身子,方才把瑞郎的褲子扯開,果然露出一件至寶。只見:

  嫩如新藕,媚若嬌花。光膩無滓,好像剝去殼的雞蛋;溫柔有縫,又像焙出甑的壽桃。就是吹一口,彈半下,尚且要皮破血流;莫道受屈棒,忍官刑,熬得不珠殘玉碎。皂隸也喜南風,縱使硬起心腸,只怕也下不得那雙毒手;清官也好門子,雖一時怒翻面孔,看見了也難禁一點婆心。

  太守看見這樣粉嫩的肌膚,料想吃不得棒起。欲待饒了,又因看的人多,不好意思,皂隸拿了竹板,只管沿沿摸摸,再不忍打下去。挨了一會,不見官府說饒,只得擎起竹板。

  方才吆喝一聲,只見季芳拼命跑上去,伏在瑞郎身上道:「這都是生員害他,情願替打。」起先眾人在旁邊賞鑒之時,個個都道:「便宜了老許。」那種醋意,還是暗中摸索;此時見他伏將上去,分明是當面驕人了,怎禁得眾人不發極起來?

  就一齊鼓掌嘩噪起來道:「公堂上不是幹龍陽的所在,這種光景看不得!」太守正在怒極之時,又見眾人嘩噪,就立起身來道:「你在本府面前尚且如此,則平日無恥可知。我少不得要申文學道,革你的前程,就先打後革也無礙!」說完,連簽連筒推下去。

  皂隸把瑞郎放起,拽倒季芳,取頭號竹板,狠命的砍。瑞郎跪在旁邊亂喊,又當磕頭,又當撞頭,季芳打一下,他撞一下,打到三十板上,季芳的腿也爛了,瑞郎的頭也碎了,太守才叫放起,一齊押出去討保。

  眾人見打了季芳,又革去前程,大家才消了醋塊,歡然散了。太守移文申黜之後,也便從輕發落,不曾問那閹割良民的罪。

  季芳打了回來,氣成一病,懨懨不起。瑞郎焚香告天,割股相救,也只是醫他不轉。還怕季芳為他受辱亡身,臨終要埋怨,誰想易簀之際,反捏住瑞郎的手道:「我累你失身絕後,死有餘辜。你千萬不要怨悵。還有兩件事叮囑你,你須要牢記在心。」瑞郎道:「那兩樁事?」季芳道:「眾人一來為愛你,二來為妒我,所以構此大難。我死之後,他們個個要起不良之心,你須要遠避他方,藏身斂跡,替我守節終身,這是第一樁事。我讀了半世的書,不能發達,止生一子,又不曾教得成人,煩你替我用心訓誨,若得成名,我在九泉也瞑目,這是第二樁事。」說完,眼淚也沒有,乾哭了一場,竟奄然長逝了。

  瑞郎哭得眼中流血,心內成灰,欲待以身殉葬,又念四歲孤兒無人撫養,只得收了眼淚,備辦棺衾。

  自從死別之日,就發誓吃了長齋,帶著個四歲孩子,還是認做兒子的好,認做兄弟的好?況且作孽的男子處處都有,這裡尚南風,焉知別處不尚南風?萬一到了一個去處,又招災惹禍起來,怎麼了得?畢竟要妝做女子,才不出頭露面,可以完節終身。只是做了女子,又有兩樁不便,一來路上不便行走,二來到了地方,難做生意。

  躊躇幾日,忽然想起有個母舅,叫做王肖江,沒兒沒女,止得一身,不如教他引領,一來路上有伴,二來到了地頭,好尋生計。算計定了,就請王肖江來商量。

  肖江聽見,喜之不勝道:「漳州原是我祖籍,不如搬到漳州去。你只說丈夫死了,不願改嫁,這個兒子,是前母生的,一同隨了舅公過活。這等講來,任他南風北風,都吹你不動了。」

  瑞郎道:「這個算計真是萬全。」就依當初把「郎」字改做「娘」字,便於稱呼。起先季芳病重之時,將餘剩的產業賣了二百余金,此時除喪事費用之外,還剩一半,就連夜搬到漳州,賃房住下。

  肖江開了一個鞋鋪,瑞娘在裡面做,肖江在外面賣,生意甚行,盡可度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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