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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卷 待詔喜風流趲錢贖妓 運弁持公道舍米追贓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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某公子大驚失色,又問道:「聞得那婦人近來不接客,怎麼獨肯留兄?」術士道:「他與個甚麼貴人有約,外面雖說不接客,要掩飾貴人的耳目,其實暗中有個牽頭,夜夜領人去睡的。」某公子聽了,就像發虐疾的一般,身上寒一陣,熱一陣。 又問他道:「這個婦人,有幾個敝友也曾嫖過,都說他的色心是極淡薄的。兄方才講那種房術,遇了極淫之婦方才可用,他又不是個勁敵,為甚麼下那樣毒手擺佈他?」術士道:「在下閱人多矣,婦人淫者雖多,不曾見這一個,竟是通宵不倦的;或者去嫖他的貴友本領不濟,不能飽其貪心,故此假裝恬退耳。他也曾對在下說過,半三不四的男子,惹得人渴,救不得人饑,倒不如藏拙些的好。」某公子聽到此處,九分信了,還有一分疑惑,只道他是賴風月的謊話,又細細盤問那婦人下身黑白何如,內裡蘊藉何如,術士逐件講來,一毫也不錯。又說小肚之下、牝戶之上有個小小香疤,恰好是某公子與他結盟之夜,一齊炙來做記認的。 見他說著心竅,一發毛骨竦然,就別了術士進去,思量道:「這個淫婦吃我的飯,穿我的衣,夜夜摟了別人睡,也可謂負心之極了。到臨終時節,又不知那里弄些豬血狗血,寫一封遺囑下來,教我料理他的後事。難道被別人弄死,教我償命不成?又虧得被人弄死,萬一不死,我此時一定娶回來了。天下第一個淫婦,嫁著天下第一個本領不濟之人,怎保得不走邪路,做起不尷不尬的事來?我這個龜名萬世也洗不去了。這個術士竟是我的恩人,不但虧他弄死,又虧他無心中肯講出來。他若不講,我那裡曉得這些原故?自然要把他骨殖裝了回來,百年之後,與我合葬一處,分明是生前不曾做得烏龜,死後來補碼了,如何了得!」 當晚尋出那封血書,瞞了妻妾,一邊罵,一邊燒了。次日就差人往南京,毀去「副室金氏」的牌位,踏著媽兒的門坎,狠罵一頓了回來。 從此以後,刻了一篇《戒嫖文》,逢人就送。不但自己不嫖,看見別人迷戀青樓,就下苦口極諫。這叫做: 要知山下路,須問過來人。 這一樁事,是富家子弟的呆處了。後來有個才士,做一回《賣油郎獨佔花魁》的小說,又有個才士,將來編做戲文。 那些挑蔥賣菜的看了,都想做起風流事來。每日要省一雙草鞋錢,每夜要做一個花魁夢。攢積幾時,定要到婦人家走走,誰想賣油郎不曾做得,個個都做一出賈志誠了回來。當面不叫有情郎,背後還罵叫化子,那些血汗錢豈不費得可惜! 崇禎末年,揚州有個妓婦,叫做雪娘,生得態似輕雲,腰同細柳,雖不是朵無賽的瓊花,鈔關上的姊妹,也要數他第一。他從幼嬌癡慣了,自己不會梳頭,每日起來,洗過了面,就教媽兒替梳;媽兒若還不得閒,就蓬上一兩日,只將就掠掠,做個懶梳妝而已。 小東門外有個篦頭的待詔,叫做王四。年紀不上三十歲,生得伶俐異常,面貌也將就看得過。篦頭篦得輕,取耳取得出,按摩又按得好,姊妹人家的生活,只有他做得多。 因在坡子上看見做一本《占花魁》的新戲,就忽然動起風流興來,心上思量道:「敲油梆的人尚且做得情種,何況溫柔鄉里、脂粉叢中摩疼擦癢之待詔乎?」一日走到雪娘家裡,見他蓬頭坐在房中,就問道:「雪姑娘要篦頭麼?」雪娘道:「頭到要篦,只是捨不得錢,自己篦篦罷。」王四道:「那個趁你們的錢,只要在客人面前作養作養就勾了。」一面說,一面解出傢伙,就替他篦了一次。 篦完,把頭髮遞與他道:「完了,請梳起來。」雪娘道,「我自己不會動手,往常都是媽媽替梳的。」王四道:「梳頭甚麼難事,定要等媽媽?等我替你梳起來罷。」雪娘道:「只怕你不會。」王四原是聰明的人,又常在婦人家走動,看見梳慣的,有甚麼不會?就替他精精緻致梳了一個牡丹頭。 雪娘拿兩面鏡子前後一照,就笑起來道:「好手段,倒不曉得你這等聰明。既然如此,何不常來替我梳梳,一總算銀子還你就是。」王四正要借此為進身之階,就一連應了幾個「使得」。雪娘叫媽兒與他當面說過,每日連梳連篦,算銀一分,月尾支銷,月初另起。 王四以為得計,日日不等開門就來伺候。每到梳頭完了,雪娘不教修養,他定要捶捶撚撚,好摩弄他的香跡一日夏天,雪娘不曾穿褲,王四對面替他修養,一個陳摶大睡,做得他人事不知。及至醒轉來,不想按摩待詔做了針灸郎中,百發百中的雷火針已針著受病之處了。 雪娘正在麻木之時,又得此歡娛相繼,香魂去而未來。星眼開而複閉,唇中齒外唧唧噥噥,有呼死不輟而已。 從此以後,每日梳完了頭,定要修一次養,不但渾身捏高,連內裡都要修到。雪娘要他用心梳頭,比待嫖客更加親熱。 一日問他道:「你這等會趁錢,為甚麼不娶房家小,做分人家?」王四道:「正要如此,只是沒有好的。我有一句話,幾次要和你商量,只怕你未必情願,故此不敢啟齒。」雪娘道:「你莫非要做賣油郎麼?」王四道:「然也。」雪娘道:「我一向見你有情,也要嫁你,只是媽媽要銀子多,你那裡出得起?」王四道:「他就要多,也不過是一二百兩罷了。要我一注兌出來便難,若肯容我陸續交還,我拚幾年生意不著,怕掙不出這些銀子來?」雪娘道:「這等極好。」就把他的意思對媽兒說了。 媽兒樂極,怕說多了,嚇退了他,只要一百二十兩,隨他五兩一交,十兩一交,零碎收了,一總結算。只是要等交完之日,方許從良;若欠一兩不完,還在本家接客。 王四一一依從,當日就交三十兩。那媽兒是會寫字的,王四買個經折教他寫了,藏在草紙袋中。 從此以後,搬在他家同住,每日算飯錢還他,聚得五兩、十兩,就交與媽兒上了經折。因雪娘是自己妻子,梳頭篦頭錢一概不算,每日要服事兩三個時辰,才得出門做生意。 雪娘無客之時,要扯他同宿,他怕媽兒要算嫖錢,除了收帳,寧可教妻子守空房,自己把指頭替代。每日只等梳頭之時,張得媽兒不見,偷做幾遭鐵匠而已。 王四要討媽兒的好,不但篦頭修養分內之事,不敢辭勞,就是日間煮飯,夜裡燒湯,烏龜忙不來的事務,也都肯越俎代庖。 地方上的惡少就替他改了稱呼,叫做「王半八」,笑他只當做了半個王八,又合著第四的排行,可謂極尖極巧。王四也不以為慚,見人叫他,他就答應,只要弄得粉頭到手,莫說半八,就是全八也情願充當。 准准忙了四五年,方才交得完那些數目。就對媽兒道:「如今是了,求你寫張婚書,把令受交卸與我,等我賃間房子,好娶他過門。」媽兒只當不知,故意問道:「甚麼東西是了?要娶那一位過門?女家姓甚麼?幾時做親?待我好來恭賀。」 王四道:「又來取笑了,你的令愛許我從良,當初說過一百二十兩財禮,我如今付完了,該把令愛還我去,怎麼假胡塗,倒問起我來?」媽兒道:「好胡說!你與我女兒相處了三年,這幾兩銀子還不夠算嫖錢,怎麼連人都要討了去?好不欺心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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