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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卷 妒妻守有夫之寡 懦夫還不死之魂(5)


  到第三日上,少不得兩位新人要請他出來,同拜三朝。及至走到堂前,與穆子大立在一處,各人抬頭一看,不覺四滴眼淚一齊流下肋來,背了新人暗暗的哭了一會。哭到後面,知道掩飾不來,索性摟做一團,號號啕啕哭個尺興。

  這是甚麼原故?只因他夫妻兩口做親二十餘年,不曾相罵一場,不曾分宿一夜,穆子大自從吵鬧之後,就隨了眾人出去,成親之日雖然進來,也不曾與他會面,直到此時方才聚一處,兩片慈心一齊發動起來,倒是男子的眼皮預先紅起。

  穆子大成親之夜,還怕眾人去後,自己孤立少援,兩處的洞房料想不能安堵,即使緊閉重關,死守一處,少不得有一處受虧,所以把兩床鋪蓋並做一床,全是為此,要做個聯兵禦敵之計。誰想波恬浪息,枹鼓不鳴,不但沒有烽火之驚,還帶挈他在中軍帳裡享了一夜帝王之福。你說穆子大心上感激他不感激他?當晚雖然感激,還說他這片好意未必出於自然,都是錢二媽挽回之力,焉知不是他要起兵,為左右之人所制,要養精蓄銳,等扯勸的人去了,然後與他為難也不可知,所以第二日耀武揚威,虛張聲勢,全是為此,要做個先聲奪從之計。

  誰想他偃旗息鼓,絕不攖鋒,不但不做驕兵,連應兵也不肯做,使自己唱凱而旋,以致兩位新婦替他頌德稱功,奏了一夜武成之樂。你說穆子大心上憐憫他不憐憫他?此時見了,以二十餘年不曾反目的夫妻,忽然吳越了許久,又新被這些德化,所以不知不覺做了被感的豚魚,先對他流起淚來。婦人家的眼淚又比男子不同,時時刻刻放在眼裡伺修,要用就流下來,不用就收上去,隨你甚麼男子,再哭不過婦人。

  所以這一次的哭法,雖是穆子大佔先,究竟不能持久,淳於氏才哭動頭,他眼淚就有些告竭了。見妻子哭得可憐,自己陪他不過,就叫兩個新人跪下相勸。淳於氏的威風倒了幾日,才討得他這點贏頭,也不好十分自大,就把兩個一齊扶起,與他同拜三朝,禮貌之間,十分優待。穆子大看了,竟把自己當做神仙,卻像從今以後不但朋友用不著,連隔壁的妒總管都要禪位與他,這一世的門生,自然收不盡了。

  當晚就別了新人,與淳於氏複敦舊好,少不得把請罪的筵席,放在情興裡面幹折與他,不像費老師公請一家,使吃虧之人不能獨享。

  淳於氏的筵席,不但與醋大王不同,不肯花錢費鈔,連「情興」二字也不肯破慳。知道他是喜哭的人,只把眼淚去結識他,使他陪哭不過,定要想個止淚之方。新人不在面前,少不得要自己下跪,再討他些贏頭到手,那以前失去的威風就不怕不復了。

  等他完事之後,不知不覺就啼哭起來。此時的眼淚,不像日間流得洶湧,故意使他涓涓滴滴,做個細水長流。從一更哭起,哭到三更,隨你苦勸,再不肯住。穆了大拗他不過,畢竟墮入計中,爬起床來,跪在踏板上面,把丈夫改做尺夫,淳於氏還肯住;直等他俯伏在地,把尺夫改做寸夫,然後收住哭聲。發放他起來同睡。

  睡了一會,就把以前吵鬧的來歷,細細盤問他道:「我與你兩個,惡殺了還是夫妻;那一班眾人,好殺了也是朋友。為甚麼央了他們,擺佈起我來?還虧我那一日知機,不肯與他對敵,若還走了出去,你一拳我一腳,豈不打死在他們手裡?這還是那個的主意?你好好對我說。若是別人強你做的,也還恕得你過,我不但不怪你,連眾人也不去怪他。他要逼我做個賢婦,也是一片好意,難道有甚麼仇氣不成?若還是你自家的主意,有心叫人處治我,就比強盜的心腸更甚一倍了,還與你做甚麼夫妻?不如一索吊死,到閻王面前去伸口怨氣。只怕妒總管的威風,行不到陰司裡去;就是那一班惡人,也不肯為了朋友,趕到閻王面前來遞公揭。你這個新郎只怕做不長久。我既要死,也不肯好好就死,定要把新來的人打上幾十頓,罵上幾百遭,等他那兩條性命將要結果的時節,我才到陰司去等他,決不肯為他而死,還容他在世上享福。你如今從直說來。」

  穆子大見他這些言語,又說得婉轉,又來得急切,只道他果是真心。自己躊躇道:「他若知道這番舉動不是自己的意思,一定肯原諒我,把往事付之東流,就只當不曾反目,這兩個新人落得好過日子了;若還不說真情,自己認了不是,他就愈加仇恨起來,那些打罵新人、自己上吊的事,都是做得出的,那有這許多精神去替他啕氣?」

  穆子大想到此處,就作那些圈套果然是自己做的,也要借重別人替他任過,那裡肯把別人的過失認到自己身上來?就把始末根由和盤托出。說:「這些罪過不但與自己無干,連眾位朋友,也不過是體天行道。總是費老師一片好心,看先人面上,不肯使我絕後,所以號召眾人,幫扶我做事的。就是趕進來打你,也是虛張聲熱,要逼你個『肯』字出來,那有當真毆辱之理?即使你不知機,出來與他對敵,我也要喝退眾人,難道肯把自己的妻子與別人沾手不成?這是斷斷沒有的事。」淳於氏見他肯說真情,就歡喜不過,又把許多的甜言蜜語去哄誘他,還要盡其底裡。

  穆子大要全直道,索性說個盡情,連妒總管傳授的心法,都被他透漏出來,說:「妒婦不是無用之人,化得轉來就是內助。你如今化轉來了,將來助內之功,正不可限量,豈止不妒而已哉。」淳於氏道:「他既然會變化妒婦,畢竟有個化妒之方,你一發也說一說。我是已化之人,雖然用他不著,也待我記在肚裡,等你生出兒子來,好教他一教。省得你是有事的人,將來要忘記了,可惜這樣的秘訣,不能夠傳授子孫。」

  穆子大道:「也說得是。」就在他肚子上面登壇說法起來,把先用氣魄、後用才術的話,有條有理說了一遍。淳於氏得了真傳,就像九尾狐狸學會了偷精吸髓之法,不但以前攝來的氣魄沒得還他,連將來未吐之氣、未生之魄都要預先攝過來了。當晚歡歡喜喜,睡到天明。

  第二日起來,把那兩個姬妾優待如初,不露一毫聲色。到了晚上,穆子大要與新人同睡,先來稟命於他,說:「做親的舊例,一月之內,新人不守空房。要等滿月之後,才好定一個規矩,或是每人一夜,或是你得一夜,他們兩個共得一夜,且到臨時酌擬。如今不曾滿月,只得要去相伴他。屈你獨宿幾晚,到滿月之後,我過來多睡幾時,補還你的欠帳就是。」淳於氏道:「既然如此,昨夜就不該過來了。」

  穆子大道:「那是一向虧負了你,心上不安,要過來暴白心事,故此不拘常格,過來宿了一晚。如今說明白了,還要去循循舊例。」淳於氏想了一會,就對他道「既然如此,你去就是了,何面說得?」穆子大聽見這一句,只當奉了溫旨,有甚麼不遵?竟到以前作樂之處,自己脫了衣服,先爬上床,專等那兩位新人來寫「磊」字。

  等了一更天氣,再不見新人進房,只說他與大娘說話,不好抽身,只得披衣而起,要走去叫喚。不想爬下床一看,那兩扇房門起先是開著的,如今忽然閉了,心上已有三分疑惑;及至走去開門,又是反扣著的,連聲叫喚,再沒有人答應,就愈加愁悶起來。

  原來是尊夫人的計較,起先稟命的時節,穆子大前腳走來,後腳就被他跟到,趁那兩個姬妾不曾進房,就如飛取一把鐵鎖把房門鎖上,自己陽為不知,竟去關門睡了,使那兩個姬妾既不得進房,又沒處借宿,彼時是隆冬天氣,不必不凍斷狗筋。

  穆子大立了一會,只見門又曳不開,人又叫不應,知道是醋病發作,卒急難醫,只得脫了衣服,又爬上床,冷冰冰的睡了一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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