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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卷 妒妻守有夫之寡 懦夫還不死之魂(3)


  費隱公想了一會,又對他道:「『氣魄』二字究竟是少不得的,沒有浩然之志,如何行得道義出來?如今沒奈何,只得用個權宜之法,你自家沒有氣魄,把學生的氣魄借你去用一用。你今日回去,就要把娶妾的話劈空講起,他若窮究來歷,就說是學生的意思,因念同譜之情,不忍令先尊絕後,故有此舉。且看他如何答應,再來見我,我自有應變之法。」穆子大道:「若還這等說法,他畢竟要震怒起來,斷絕門生的來路,就要求見老師為善後之計,也不能夠了。」

  費隱公道:「他不放你出來,我自有破柱取人的手段。不必自己親征,只消幾個門下之士,以公討妒婦為名,趕到府上去,羞辱他一頓,連你也要發作幾句,還要逼你離絕他。到那時節,我自有法子引他入彀,決不至於有縱無收。只是這樁事情,利於急而不利於緩,一面托人尋親,一面與他講話。等他略有肯意,就娶進門,方才沒有轉變。若還盡了幾日,你是個沒有氣魄的人,就像舞仙童的一般,全看神仙附著他,方才舞弄得起;一刻離了神仙,就要露出本相來,沒人畏懼他了。所以這樁事情,再緩不得。」穆子大聽了這些話,不覺膽壯起來了,把他吩咐的言語,改頭換尾做了一篇新奇文字,去說那閫內將軍。

  走到家中,見了淳於氏,預先耀武揚威,把妒總管的聲勢著實誇張一遍,漸漸說到他身上來,說:「他征服了醋大王,威名遠播,常山縣中沒有一個妒婦不出來投降,不有兒子的都勸丈夫娶妾。凡是懼內之人,感頌他的恩德,都約齊了去拜門生,竟不通知一聲,把我的名字也開在數內。這也罷了,又有許多好事的朋友,要替他廣施德化,大家勸我娶小。我再三回絕他,他就成群結黨做起武斷之事來了,刻了一篇征剿妒婦、公討忤逆的檄文,各處傳諭,說我年近五旬,未有子息,現為妒婦所制,不肯買姬置妾,以危宗祧,使妒總管之德化不能遍及於桑梓。仍限我十日之內,置買側室。如過期不娶,即系不夫不婦、傷倫敗化之人,要一齊打上門來,聲其罪而致討。你說這樁事情好笑不好笑?」

  淳於氏聽了這些話,就翻轉面皮來,先罵一頓,方才問他道:「你這些巧話要騙那一個?你這些硬話要嚇那一個?我家絕嗣與別人何干,他來逼你娶小?就是男子不敢娶,婦人不容娶,也是仕宦人家的常事,又不是謀反叛逆,為甚麼就征剿起來?明明是你自己生心要做不軌之事,又懼怕我的法度,不敢胡行,故此假借別人威勢來嚇制我。我是個不受欺騙、不怕嚇制的人,征剿不征剿,且等他上門,我自會抵敵。你從來不敢放肆,今日忽然大膽起來,這個初犯斷饒不得,好好跪過來領打!」說了這幾句,就揪住穆子大的耳朵,要用起家法來。

  穆子大的刑罰往常是受慣的,如今有了靠山,正要處治他,那裡還肯受他處治?就像殺豬一般高嘶大喊起來,要等費隱公聽見,好發救兵的意思。

  誰想遠水救不得近火,倒在火上加起油來。淳於氏道:「你這等叫喊,難道是號召別人來擺佈我不成?」竟把丈夫擒倒在地,捏了家法打個不數。

  打完之後,又取一把交椅,朝東而坐,對了費家的宅子,呼了隱公的名字,高聲大罵起來道:「你自己要做烏龜,討了一夥粉頭在家裡接客,鄰舍人家不來笑你也勾了,你倒要勾引別人也做起烏龜來。你勸別人娶小,想是要把自己的粉頭出脫與他,多賣幾兩銀子,又好去販稍的意思。莫說我家的男子遵守法度,不敢胡行;就是要討,也要尋個正氣些的,用不著那些騷貨。這個主顧落得不要招攬。」

  罵了一頓,又指定醋大王的名字,把他腳色手本,細細的念將出來,說:「你的來歷那個不知?你的名頭那個不曉?前面的丈夫是你親手弄殺的,弄死丈夫是你親手弄殺的,弄死了丈夫還不替他守寡,孝服不曾滿,就發起騷來,要想出嫁。這樣忍心害理的事,虧你做得出!既出來嫁人,也要存些大體。醋大王的威風,關係天下婦人的體面,只因你一個喪氣,使天下的婦人都喪氣來,成個甚麼體統?嫁過來的時節若還三夜美麗夜不得成親,然後倒了威風,也還氣得你過;只熬得一夜不曾同宿,就去拜倒轅門,使男子得志,還要辦酒請罪他,這樣喪名敗節的事,也虧你做得出!」

  罵完之後,又去拷打丈夫;定要逼他畫了供招,千年萬載不敢娶妾,方才住手。

  到了第二日,氣憤不過,依舊向著東邊,重新罵起。正罵到發興之處,不想上百個男子一齊擁上門來,一個一拳,就把兩扇大門捶得粉碎。一齊叫喊道:「妒婦在那裡?快走出來!」

  淳於氏見勢頭洶湧,知道眾怒難犯,口便應他:「我在這裡,你們要怎麼樣?」那個知竅的身子,與那雙在行的小腳,卻比口嘴不同,一步一步的縮將進去,要拴上房門,為閉關自守之計。又對丈夫道:「你這個失志烏龜,難道看了妻子被眾人毆辱不成?」他這句話明明是個求救之意。穆子大怕他識破,故意做些畏縮之形,也隨著他的身子要躲進房去,卻像自家見了眾人,也不免於難的光景,被淳於氏推將出來,竟把房門閉上。

  外面的人聽見淳於氏的聲氣,一步遠似一步,知道婦人家膽怯,不敢出頭。大家就乘虛而入,一步進似一步,竟打進內室裡來。

  穆子大看見眾人,做個躲藏不住的光景,方才走去攔住道:「列位雖有盛情,也不該如此,還要分個內外才是。」眾人道:「胡說!你這樣沒用的人,少不得被妒婦磨死,絕了後代,這分人家指日之間就要冰消瓦解了,還有甚麼內外?」淳于氏躲在房中,回復他道:「就是絕了後代,也是命該如此,與列位何干?要你們這等著急。」

  眾人道:「我們眾人不是你公公的年侄,就是你丈夫的朋友。朋友絕嗣,就與我們絕嗣一般,怎麼不幹我事?況且費老師大宣德化,遠近的婦人沒有一個不改心革面,偏是你這狗婦在近邊作梗,其實容你不得,要打死你這狗婦,等丈夫另娶一房,好生兒子。」說了這幾句,就骨骨碌碌,打到房門上去,其聲如雷,比起先捶門的聲勢更加利害。只是手法不同,起先用拳頭,此時用巴撐,聲雖重而勢實輕,所以兩扇房門再打不碎。

  穆子大故意驚慌直來,跪在眾人面前替妻子討饒。眾人道:「既然如此,打便不打,這個妒婦斷然容他不得,你快快寫封休書,趁我們在這邊,休他回去。」淳于氏在裡面應道:「我又不犯七出之條,把甚麼題目休我?」眾人道:「七件裡面,你倒犯了三件,還沒有題目?」淳於氏道:「那三件?」眾人道:「妒是一件,不生子是一件,不孝是一件。這三件之中,那一件是不該出的?」那房門外面現有文房四寶,眾人一邊說,一邊寫,到說完的時節,連休書草稿都替他打就了,竟拿住穆子大,要他謄真。

  穆子大不寫,眾人就千「不孝」、萬「烏龜」罵將起來。

  罵之不已,又扭住他的胸脯,你捶一空拳,我踢一虛腳,做個打草驚蛇之意。丫鬟使婢看見,只說家主果然吃打,都驚慌啼哭起來。

  穆子大叫喊道:「列位不要打,我寫就是。」眾人放了手,穆子大提起筆來,一揮而就。眾人捏了休書,又逼他去雇轎子。

  內中有一個道:「費老師就在隔壁,他家轎夫轎子都是現成的,問他借用一用就是了。」眾人道:「也說得是。我們喊了半日,口也幹了,大家一齊過去,一來借轎,二來吃茶,略歇一歇力,再來打發妒婦起身。」就一齊走了出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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