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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卷 妒妻守有夫之寡 懦夫還不死之魂(2)


  家人道:「新奶奶進門,看見許多女子,只說是接親的婦人,全不介意。及至到了晚上,見他不去,又要陪老爺吃酒,方才知道是妾,就變起臉來道:『一分人家只有夫妻兩個,那裡來這許多婦人?我眼裡著不得他,快些打發開去!』老爺道:『若沒有幾個婦人,只是夫妻一對,竟與挑蔥弄菜之人無異了,成得一分甚麼人家?我的規矩不是今日做起的,這些姬妾也不是今日才來的,不曾打發得慣。你若有福做夫人,好好的坐過來一同飲酒,若還沒有福氣,請避過一邊,看我們作樂。決不因你一個向隅,使我滿堂之人不能歡飲,落得不要費心。』大奶奶聽了這些話,就爬起身來道:『既然如此,我是沒福的人,快打轎來送我回去。』老爺道:『我這這分人家是走得進來,走不出去的。我也久聞大名,知道你不好相處。起先說新的時節,還不曾打掃椒房,就設立一座冷宮伺候,喜得不甚相遠,就在這臥室之旁。若還不嫌寂寞,請過去安逸幾時,等你威怒稍平之後,再過來奉請。』新奶奶聽了這些話,只說是嚇他的,掉轉頭來竟走。那些小奶奶都要跟他過去,被老爺一聲喝住,不許一個相隨。等他過去之後,就與眾位奶奶上席吃酒。吩咐家中女戲子:『叫他把零出的戲用心做來。』

  新奶奶走到那邊,就放聲大哭。老爺又吩咐梨園,叫把唱曲的聲音與他相和。他若哭得輕,便做文戲;他若哭得重,就做武戲。輕清重濁,都要和得均勻,不許參差上下。那邊哭了一夜,這邊唱了一夜。及至唱到天明,將要撤席的時節,那邊有個丫鬟慌慌張張走過來道:『新奶奶把一根絲絛系在梁上,相是要尋死了,大家快去勸一勸。』老爺吩咐眾人道:『你們一個不許來,待我自己去勸。』新奶奶見老爺走到,只說被他嚇慌了,當真來勸他,一發做起勢來,要去上吊。誰想老爺走進房門,就把門窗戶扇盡行關了,不放一人進去。對新奶奶道:『方才丫鬟來說,新夫人要想升天,特地過來相送。雖然不曾成親,娶你過來,也算一場夫妻。臨別之際,無以為情,贈你幾遍往生神咒,省得做了非命之鬼,不得超生。』說了這幾句,就坐轉身子,把背脊向了他,高聲大氣念起咒來。一連念了幾十遍,再不回頭。只說他死了,那裡曉得往生神咒是這等靈驗的,不但死者聽了可以超生,連生者聽了也可以免死。

  新奶奶見他念得發狠,竟不肯上吊起來,說:『你要我死,我偏不肯死,看你念到幾時才住!』老爺笑了一聲,掉轉頭去道:『你既不肯死,我也不念了。如今勸你改腸換肚,只當死過一次,再投入身一般,開門七件之中,戒了第六件,不要吃罷。』新奶奶道:『要我不吃醋,須要放公道些。不要把虛名哄我一個,實惠加與眾人。』老爺道:『決不如此,還你有名有實就是了。』各位小奶奶見他這種光景,知道要挽回了,大家落得做好人,就斂起分子來,又當賀喜,又當和事,第二日就辦酒席,勸他兩個成親。大奶奶做了那一場,怕老爺嫌他妒忌,以後還要貶冷入宮,要整個酒席賠罪他,恐怕各位奶奶恥笑,就以回席眾人為名,第三日也辦酒筵,吃了半夜。老爺見他悔過自新,自己也有些過意不去,也要回辦酒席賠罪他,恐怕名色不好聽,只以席兩處為名,所以今日又有酒筵,少不得還要吃到半夜。如今三處的酒席都已吃完,明日沒有題目了,列位要會老爺,定是明日。」

  眾人聽了這些話,都讚歎起來道:「不信做男子的人竟有這般膽量,別人一生一世弄不服的婦人,被他一夜工夫就弄服了。難道天下的妒婦都受他的節制不成?這等看起來,那個婦人叫做醋大王,這個男子又該叫做妒總管了。大話要讓他說,神仙要讓他做,沒本事奈何他。」這些說話被人傳播開去,竟把「妒總管」之名做了他的別號。

  他見眾人加以美稱,也就顧名思義起來,竟以總管自任。

  看見人家有妒婦,就千方百計要教導男了去征服了他,必使南風大競而後止。那些懼內之人,不論官職尊卑,年紀長幼,都要來拜門生,求他傳受心法。

  未及一年,竟收了幾百個門生。終日登壇說法,把弭酸止醋之方,細細的傳授他。大概說:「天下的妒婦,不是些無用之人,皆女中之曹孟德也。亂世之奸雄,即治世之能臣,化得他轉來,都是絕好的內助,可惜為男子者不能駕馭之耳。男子駕馭婦人,要以氣魄為主,才術副之。有才術而無氣魄,究竟用不出來,與癡蠢之人無異。『氣魄』二字是圓通不得的,要從根腳上做起。一次畏懼他,被他奪了氣魄去,就不能駕馭婦人,反要受婦人的駕馭了。『才術』二字比氣魄不同,全要用得靈變,是要因人起見,因事起見,因時起見的。若執了死法行去,不但才術無所施,連氣魄都要受累了。以執一之氣魄,行圓通之才術,天下古今,無不可化之妒婦矣。諸兄一向受制于尊閫,如今都在喪氣落魄之時,才術二字全然用不著。且回去養精蓄銳,把從前失去的氣魄逐分逐毫的恢復轉來,待氣充魄定之後,然後來商量才術。中人以上者,要用七分氣魄,三分才術。諸兄們本領不足,只算得個中人以下之人,若有得三分氣魄,以七分才術濟之,亦可以為成人矣。」

  那些及門的高足得了真傳,個個從氣魄做起,做到才術上去。

  費隱公又會審時度事,因人而施,問他尊閫是那一種人,好做那一種事,到那不先不後的時節,把個法子教導他,沒有一個妒婦不被男子壓倒。不上三年,數百里內外幾有《汝墳》《江漢》之風,「吃醋」二字竟沒有人說起。

  只有一個婦人,住在費隱公隔壁,偏要與他作梗,年過四十而無子,不容丈夫娶妾。人都說妒總管的威名,但能服遠,而不能制近,費隱公甚以為恥。

  這個婦人叫做淳于氏,丈夫穆子大,是個有名的孝廉。他家懼內之風是祖墳上蔭下來的,父傳于子,子傳于孫,再不曾空了一代。

  孝廉之父與費隱公鄉、會同年,最相契厚,未死之前,曾對費隱公道:「小弟不肖,做了一世罷軟丈夫,不能振拔,可惜這個同年老師不曾認得,如今甚以為悔。只是亡妻雖妒,還妒出個兒子來,不曾使小弟絕後。不像如今的兒婦,除吃醋醋之外,並無他長;做親二十餘年,不曾懷娠一次,又不許小兒買妾,將來必有絕嗣之憂。這個年侄門生,是一定要拜的了,你千萬不要拒絕。若還教誨得來,使他做個亢宗之子,娶房姬妾,生個兒子出來,則老年兄之恩德與小北之宗祀,俱不泯矣。」

  費隱公道:「漠不相關之人,尚且替他籌劃,何況同年之子。只要令郎不棄葑菲,肯來相商,還他有後就是!」此老回去,正要率領兒子來拜門生,不想被家務纏了幾日,又忽然生起病來,不多幾時就物故了,迷個年侄門生究竟不曾拜得。

  淳於氏知道左鄰右舍沒有好人,見了丈夫,定要勸他娶妾,就以守制為名,把丈夫關在家中,一步不許他走動。有時出門拜客,定要送到門前,直待他走過費家,方才進去,其畏妒總管也如此。

  直到三年服闋之後,穆子大的年紀一發多了,慮後之心十分急切,只得轉托朋友替他先容,把費隱公約到別處,方才拜了門生。一來求他傳授心事,為此時療妒之方;二來借他遙作聲援,為將來禦妒之計。費隱公也把從前的秘訣傳授他一番,叫他回去培養氣魄。

  穆子大道:「門生所處的時勢,與別人不同,娶妾生子之事,一日也遲不得了。若要氣充魄定之後,才來商議才術,極少也得三、五年。到那須鬢皓然,精髓告竭的時節,就娶了姬妾來,也用他不著了。還求老師別作商量,想個早間種樹、晚上乘涼的法子,才于門生有濟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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