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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卷 美女同遭花燭冤 村郎偏享溫柔福(6)


  到了闕家,頭也不抬,竟往書房裡走。裡侯一把扯住道:「如今去不得了。我起先不敢替你成親,一則被你把人命嚇倒,要保身家;二則見你忒標緻了些,恐怕啕氣。如今屍主與凶身當面說過,只當批個執照來了,難道還怕甚麼人命不成?就是容貌不相配些,方才黃甲進士親口吩咐過了,美妻原該配醜夫,是黃金板上刊定的,沒有甚麼氣啕得,請條直些走來成親。」

  吳氏心上的路數往常是極多的,當不得袁進士五六句話,把他路數都塞斷了。如今並無一事可行,被他做個順手牽羊,不響不動,扯進房裡去了。

  裡侯這一晚成親之樂,又比束縛醉人的光景不同,真是漸入佳境。從此以後,只怕吳氏要脫逃,竟把書房的總門鎖了,只留一個轉筒遞茶飯過去。鄒、何兩位小姐與吳氏隔斷紅塵,只好在轉筒邊談談衷曲而已。

  吳氏的身子雖然被他箝束住了,心上只是不甘,翻來覆去思量道:「他娶過三次新人,兩個都走脫了,難道只有我是該苦的?他們做清客,教我一個做蛆蟲。定要生個法子去弄他們過來,大家分些臭氣。就是三夜輪著一夜,也還有兩夜好養鼻子。」算計定了,就對裡侯道:「我如今不但安心貼意,隨你終身,還要到書房裡去,把那兩個負固不服的都替你招安過來,才見我的手段。」裡侯道:「你又來算計脫身了。不指望獐豝鹿兔,只怕連獵狗也不得還鄉,我被人騙過幾次,如今再不到水邊去放鱉了。」吳氏就罰咒道:「我若騙你,教我如何如何!你明日把門開了,待我過去勸他,你一面收拾房伺候,包你一拖便來。只是有句話要吩咐你,你不可不依。臥房只要三個,床鋪卻要六張。」

  裡侯道:「要這許多做甚麼?」吳氏道:「我老實對你說,你身上這幾種氣息,其實難聞。自古道『與人方便,自己方便。』等他們過來,大家做定規矩,一個房裡一夜,但許同房,不許共鋪,只到要緊頭上那一刻工夫過來走走,閒空時節只是兩床宿歇,這等才是個可久之道。」裡侯聽見,不覺大笑起來道:「你肯說出這句話來,是個脫身之計了。
這等一一依從就是。」次日起來,早早把書房開了,一面收拾房間,一面教吳氏去做說客。

  卻說鄒、何兩位小姐見吳氏轉來,竟與裡侯做了服貼夫妻,過上許多時,不見一毫響動。兩個雖然沒有醋意,覺得有些懊悔起來。不是懊悔別的事,他道我們一個有才,一個有貌,終不及他才貌俱全,一個當兩個的,尚且與他過得日子,我們半個頭,與他啕甚麼氣?當初那些舉動,其實都是可以做、可以不做的。兩個人都先有這種意思,吳氏的說客自然容易做了。

  這一日走到,你歡我喜,自不待說。講了一會閒話,吳氏就對二人道:「我今日過來,要講個分上,你二位不可不聽。」

  二人道:「只除了一樁聽不得的,其餘無不從命。」吳氏道:「聽不得的聽了,才見人情,容易的事,那個不會做?但凡世上結義的弟兄,都要有福同享,有苦同受,前日既蒙二位不棄,與我結了金石之盟,我如今不幸不能脫身,被他拘在那邊受苦,你們都是嘗過滋味的,難道不曉得?如今請你們過去,大家分些受受,省得磨死我一個,你們依舊不得安生。」二人道:「你當初還說要超度我們上天,如今倒要扯人到地獄裡去,虧你說得出口。」

  吳氏道:「我也指望上天,只因有個人說這地獄該是我們坐的,被他點破了,如今也甘心做地獄中人。你們兩上也與我一樣,是天堂無分、地獄有緣的,所以來拉你們去同坐。」就把袁進士勸他「紅顏自然薄命,美妻該配醜夫」的話說了一遍,又道:「他這些話說得一毫不差,二位若不信,只把我來比就是了。你們不曾嫁過好丈夫的,遇著這樣人,也還氣得過;我前面的男子是何等之才,何等之貌,我若靠他終身,雖不是誥命夫人,也做個烏紗愛妾,盡可無怨了。怎奈大娘要逼我出去,媒人要哄我過來,如今弄到這個地步。這也罷了,那日來相我的人又是何等之才,何等之貌,我若嫁將過去,雖不敢自稱佳人,也將就配得才子,自然得意了。誰想他自己做不成親,反替別人成了好事,到如今誤得我進退無門。我等看起來,世間的好丈夫,再沒得把與好婦人受用的,只好拿來試你一試,哄你一哄罷了。我和你若是一個兩個錯嫁了他,也還說是造化偶然之誤,如今錯到三個上,也不叫做偶然了;他若娶著一個兩個好的,還說他沒福受用,如今娶著三個都一樣,也不叫做沒福了。總來是你我前世造了孽障,故此弄這鬼魅變不全的人身到陽間來磨滅你我。如今大家認了晦氣,去等他磨滅罷了。」

  吳氏起先走到之時,先把他兩個人的手一邊捏住一隻,後來卻像與他閒步的一般,一邊說一邊走,說到差不多的時節,已到了書房門口兩邊交界之處了,無意之中把他一扯,兩個人的身子已在總門之外,流水要回身進去,不想總門已被丫鬟鎖了。這是吳氏預先做定的圈套。

  二人大驚道:「這怎麼使得?就要如此,也待我們商量酌議,想個長策出來,慢慢的回話,怎麼捏人在拳頭裡,硬做起來?」吳氏道:「不勞你們費心,長策我已想到了。聞香躲臭的傢伙,都現現成成擺在那邊,還你不即不離,決不像以前只有進氣沒有出氣就是。」二人問甚麼計策,吳氏又把同房各鋪的話說了一遍,二人方才應允。各人走進房果然都是兩張床,中間隔著一張桌子,桌上又擺著香爐匙箸。裡侯也會奉承,每一個房裡買上七八斤速香,憑他們燒過日子,好掩飾自家的穢氣。

  從此以後,把這三個女子當做菩薩一般燒香供養,除那一刻要緊工夫,再不敢近身去褻瀆他。由鄒而何,則何而吳,一個一夜,周而復始,任他自去自來,倒喜得沒有醋吃。

  不上幾年,三人各生一子。兒子又生得古怪,不像爺,只像娘,個個都嬌皮細肉。又不消請得先生,都是母親自教。以前不曾出過科第,後來一般也破天荒,進學的進學,中舉的中舉,出貢的出貢。裡侯只因相貌不好,倒落得三位妻子都會保養他,不十分肯來耗其精血,所以直活到八十歲才死。

  這豈不是美妻該配醜夫的實據?我願世上的佳人把這回小說不時擺在案頭,一到煩惱之時,就取來翻閱,說我的才雖絕高,不過像鄒小姐罷了;貌雖極美,不過像何小姐罷了;就作兩樣俱全,也不過像吳氏罷了。他們一般也嫁著那樣丈夫,一般也過了那些日子,不曾見飛得上天,鑽得入地,每夜只消在要緊頭上熬那一兩刻工夫,況那一兩刻又是好熬的。或者度得個好種出來,下半世的便宜就不折了。

  或者丈夫雖醜,也還醜不到闕不全的地步,只要面貌好得一兩分,穢氣少得兩種,墨水多得一兩滴,也就要當做潘安、宋玉一般看承,切不可求全責備。

  我這服金丹的訣竅都已說完了,藥囊也要收拾了,隨你們聽不聽,不幹我事。只是還有幾句話,吩咐那些愚醜丈夫:他們嫁著你固要安心,你們娶著他也要惜福。要曉得世上的佳人,就是才子也沒福受用的,我是何等之人,能夠與他作配?只除那一刻要緊的工夫,沒奈何要少加褻瀆,其餘的時節,就要當做菩薩一般燒香供養,不可把穢氣熏他,不可把惡言犯他,如此相敬,自然會像闕裡侯,度得好種出來了。

  切不可把這回小說做了口實,說這些好婦人是天教我磨滅他的,不怕走到那裡去!要曉得磨滅好婦人的男子,不是你一個;磨滅好婦人的道路,也不是這一條。萬一閻王不曾禁錮他終身,不是咒死了你去嫁人,就是弄死了他來害你,這兩樁事就是紅顏女子做得出的。

  闕裡侯只因累世積德,自己又會供養佳人,所以後來得此美報。不然,只消一個袁進士翻轉臉來,也就勾他了。

  我這回小說也只是論姻緣的大概,不是說天下夫妻個個都如此。只要曉得美妻配醜夫倒是理之常,才子配佳人反是理之變。處常的要相安,處變的要謹慎。這一回是處常的了,還有一回處變的,就在下面,另有一般分解。

  【按:此卷即《無聲戲·第一回 醜郎君怕嬌偏得豔》。闕裡侯故事,另見作者傳奇劇本《奈何天》,該劇最後由天使將其整形為美男子。」】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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