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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卷 美女同遭花燭冤 村郎偏享溫柔福(3)


  丫鬟聽見,流水走去,把杯遞與何小姐。小姐拿便拿了,只是不吃。裡侯又叫一個丫鬟去驗酒,看幹了不曾。丫鬟看了來回復道:「一滴也不曾動。」裡侯就怒起來,叫勸酒的過來道:「你難道不是怕家主的麼!自古道:『拿我的碗,服我管。』我有銀子討你來,怕管你不下!要你勸一鐘酒都不肯依,後來怎麼樣差你做事!」叫驗酒的扯下去重打五十,「打輕一下,要你賠十下!」驗酒的怕連累自己,果然一把拖下去,拿了皮鞭,狠命的打。

  何小姐明曉得他打丫鬟驚自己,肚裡思量道:「我今日落了人的圈套,料想不能脫身,不如權且做個軟弱之人,過了幾時,拚得尋個自盡罷了。總是要死的人,何須替他啕氣?」見那丫鬟打到苦處,就止住道:「不要打,我吃就是了。」裡侯見他畏法,也就回過臉來,叫丫鬟換一杯熱酒,自己送過去。

  何小姐一來怕啕氣,二來因嫁了匪人,憤恨不過,索性把酒來做對頭,接到手,兩三口就幹。裡侯以為得計,喜之不勝,一杯一杯,只管送去。何小姐量原不高,三杯之後,不覺酩酊。

  裡侯慢櫓搖船,來捉醉魚,這晚成親,比前番吹滅了燈,暗中摸索的光景,大不相同。何小姐一來酒醉,二來打點一個死字放在胸中,竟把身子當了屍骸,連那三種異香聞來也不十分覺察。受創之後,一覺直睡到天明。

  次日起來,梳過了頭。就問丫鬟道:「我聞得他預先娶過一房,如今為何不見?」丫鬟說:「在書房裡看經念佛,再不過來的。」何小姐又問:「為甚麼就去看經念佛起來?」丫鬟道:「不知甚麼原故,做親一月,就發起這個願來,家主千言萬語,再勸不轉。」何小姐就明白了。到晚間睡的時節,故意歡歡喜喜,對裡侯道:「聞得鄒小姐在那邊看經,我明日要去看他一看,你心下何如?」

  裡侯未娶之先,原在他面前說了大話,如今應了口,巴不得把何小姐送去與他看看,好騁自己的威風,就答應道:「正該如此。」

  卻說鄒小姐聞得他娶了新人,又替自家歡喜,又替別人擔憂,心上思量道:「我有鼻子,別人也有鼻子;我有眼睛,別人也有眼睛。只除非與他一樣奇醜奇臭的,才能夠相視莫逆;若是稍有幾分顏色、略知一毫香臭的人,難道會相安無事不成?」及至臨娶之時,預先叫幾個丫鬟擺了塘報,「看人物好不好,性子善不善,兩下相投不相投,有話就來報我。」只見娶進門來,頭一報說他人物甚是標緻;第二報說他與新郎對坐飲酒,全不推辭;第三報說他兩個吃得醉醺醺的上床,安穩睡到天明,如今好好在那邊梳洗。

  鄒小姐大驚道:「好涵養,好德性,女中聖人也,我一千也學他不來。」只見到第三日,有個丫鬟拿了香燭氈單,預先來知會道:「新娘要過來拜佛,兼看大娘。」鄒小姐就叫備茶伺侯。不上一刻,遠遠望見裡侯攜了新人的手,搖搖擺擺而來,把新人送入佛堂,自己立在門前看他拜佛;又一眼相著鄒小姐,看他氣不氣。

  誰想何小姐對著觀音法座,竟像和尚尼姑拜懺的一般,合一次掌,跪下去磕一個頭,一連合三次掌,磕三個頭,全不像婦人家的禮數。

  裡侯看見,先有些詫異了。又只見他拜完了佛,起來對著鄒小姐道:「這位就是鄒師父麼?」丫鬟道:「正是。」何小姐道:「這等師父請端坐,容弟子稽首。」就扯一把椅子放在上邊,請鄒小姐坐了好拜。鄒小姐不但不肯坐,連拜也不教他拜。

  正在那邊扯扯曳曳,只見裡侯嚷起來道:「胡說!他只因沒福做家主婆,自己貶入冷宮。原說娶你來作正的,如今只姊妹相稱,那有拜他的道理?好沒志氣!」何小姐應道:「我今日是徒弟拜師父,不是做小的拜大娘,你不要認錯了主意。」

  說完,也像起先拜佛一般,和南了三次,鄒小姐也依樣回他。

  拜完了,兩個對面坐下。

  才吃得一杯茶,何小姐就開談道:「師父在上,弟子雖是俗骨凡胎,生來也頗有善願,只因前世罪重業深,今生墮落奸人之計。如今也學師父猛省回頭,情願拜為弟子,陪你看經念佛,半步也產敢相離。若有人來纏擾弟子,弟子拚這個臭皮囊去結識他,也落得早生早化。」鄒小姐道:「新娘說差了。我這修行之念,蓄之已久,不是有激而成的。況且我前世與闕家無緣,一進門來就有仄目之意,所以退居靜室,虛左待賢。聞得新娘與家主相得甚歡,如今正是新婚燕爾的時候,怎麼說出這樣不情的話來?我如今正喜得新娘,可保得耳根清淨,若是新娘也要如此,將來的靜室竟要變做鬧場了,連三寶也不得相安,這個斷使不得。」說完,立起身來,竟要送他出去。

  何小姐那裡肯走!裡侯立在外邊,聽見這些說話,氣得渾身冰冷。起先還疑他是套話,及到見鄒小姐勸他不走,才曉得果是真心,就氣衝衝的罵進來道:「好淫婦!才走得進門,就被人過了氣。為甚要賴在這邊?難道我身上是有刺的麼!還不快走!」何氏道:「你不要做夢!我這等一個如花似玉的人,與你這個魑魅魍魎宿了兩夜,也是天樣大的人情,海樣深的度量,就跳在黃河裡洗一千個澡,也去不盡身上的穢氣,你也勾得緊了。難道還想來玷污我麼?」裡侯以前雖然受過鄒小姐幾次言語,卻還是綿裡藏針、泥中帶刺的話,何曾罵得這般出像?

  況且何小姐進門之後,屢事小心,教舉杯就舉杯,教吃酒就吃酒,只說是個搓得圓捏得匾的了,到如今忽然發起威來,處女變做脫兔,教裡侯怎麼忍耐得起?何小姐不曾數說得完,他就預先捏了拳頭伺候,索性等他說個盡情,然後動手。到此時,不知不覺何小姐的青絲細發已被他揪在手中,一邊罵一邊打。

  把鄒小姐嚇得戰戰兢兢,只說這等一嬌皮細肉的人,怎經得鐵槌樣的拳頭打起?只得拚命去扯。

  誰想罵便罵得重,打卻打得輕,勢便做得凶,心還使得善。

  打了十幾個空心拳頭,不曾有一兩個到他身上,就故意放鬆了手,好等他脫身,自己一邊罵,一邊走出去了。何小姐掙脫身子,號啕痛哭。

  大底婦人家的本色,要在那張惶急遽的時節方才看得出來,從容暇豫之時,那一個不會做些嬌聲,裝些媚態?及至檢點不到之際,本相就要露出來了。

  何小姐進門拜佛之時,鄒小姐把他從頭看到腳底,真是嫋娜異常。頭上的雲髻大似冰盤,又且黑得可愛,不知他用幾子頭篦,方才襯貼得來;及至此時被裡侯揪散,披將下去,竟與身子一般長,要半根假髮也沒有。

  至於哭聲,雖然激烈,卻沒有一毫破笛之聲;滿面都是啼痕,又洗不去一些粉跡。種種愁容苦態,都是畫中的嫵媚,詩裡的輕盈,無心中露出來的,就是有心也做不出。

  鄒小姐口中不說,心上思量道:「我常常對鏡自憐,只說也有幾分姿色了,如今看了他,真是珠玉在前,令人形穢。這樣絕世佳人,尚且落於村夫之手,我們一發是該當的了。」想了一會,就竭力勸住,教他從新梳起頭來。兩個對面談心,一見如故。

  到了晚間,裡侯叫丫鬟請他不去,只得自己走來負荊,唱喏下跪,叫姐呼娘,樁樁醜態都做盡,何小姐只當不知。後來被他苦纏不過,袖裡取出一把剃刀,竟要刎死。裡侯怕弄出事來,只得把他交與鄒小姐,央泥佛勸土佛,若還掌印官委不來,少不得還請你舊官去複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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