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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卷 美女同遭花燭冤 村郎偏享溫柔福(2)


  鄒小姐是賦過打梅的女子,也肯脫套,不消得新郎死拖硬扯,順手帶帶也就上床。雖然是將開之蕊,不怕蜂鑽;究竟是未放之花,難禁蝶采。摧殘之際,定有一番狼藉。女人家這種磨難,與小孩子出痘一般,少不得有一次的,這也不消細說。

  只是雲收雨散之後,覺得床上有一陣氣息,甚是難聞。鄒小姐不住把鼻子亂嗅,疑他床上有臭蟲。那裡曉得裡侯身上,又有三種異香,不消燒沉檀、點安息,自然會從皮裡透出來的。

  那三種?口氣,體氣,腳氣。

  鄒小姐聞見的是第二種,俗語叫做狐腥氣。那口裡的,因他自己藏拙,不敢親嘴,所以不曾聞見;腳上的,因做一頭睡了,相去有風馬牛之隔,所以也不曾聞見。鄒小姐把被裡聞一聞,又把被外聞一聞,覺得被外還略好些,就曉得是他身上的原故了,心上早有三分不快。只見過了一會,新郎說起話來,那口中的穢氣對著鼻子直噴;竟像吃了生蔥大蒜的一般。

  鄒小姐的鼻子是放在香爐上過世的,那裡當得這個熏法?

  一霎時心翻意倒起來,欲待起嘔唾,又怕新郎知道嫌他,不是做新人的厚道,只得拚命忍住;忍得他睡著了,流水爬到腳頭去睡。誰想他的尊足與尊口也差不多,躲了死屍,撞著臭鯗,弄得個進退無門。坐在床上思量道:「我這等一個精潔之人,嫁著這等一個污穢之物,分明是蘇合遇了蜣螂,這一世怎麼醃臢得過?我昨日拜堂的時節,只因怕羞不敢抬頭,不曾看見他的面貌;若是面貌可觀,就是身上有些氣息,我拚得用些水磨工夫,把他刮洗出來,再做幾個香囊與他佩帶,或者也還掩飾得過。萬一面貌再不濟,我這一生一世怎麼了?」思量到此,巴不得早些天明,好看他的面孔。誰想天也替他藏拙,黑魆魆的再不肯亮,等得精神倦怠,不覺睡去,忽然醒來,卻已日上三竿,照得房中雪亮。裡侯正睡到好處,誰想有人在帳裡描他的睡容。鄒小姐把他臉上一看,嚇得大汗直流,還疑心不曾醒來,在夢中見鬼,睜開眼睛把各處一相,才曉得真,就放聲大哭起來。

  裡侯在夢中驚醒,只說他思想爺娘,就坐起身來,把一隻粗而且黑的手臂搭著他膩而且白的香肩,勸他耐煩些,不要哭罷。

  誰想越勸得慌,他越哭得狠,直等裡侯穿了衣服,走出房去,冤家離了眼前,方才歇息一會;等得走進房來,依舊從頭哭起。從此以後,雖則同床共枕,猶如帶鎖披枷,憎嫌丈夫的意思,雖不好明說出來,卻處處示之以意。

  裡侯家裡另有一所書房,同在一宅之中,卻有彼此之別。

  鄒小姐看在眼裡,就瞞了裡侯,教人雕一尊觀音法像,裝金完了,請到書房。

  待滿月之後,揀個好日,對裡候道:「我當初做女兒的時節,一心要皈依三寶,只因許了你家,不好祝發。我如今替你做了一月夫妻,緣法也不為不盡。如今要求你大舍慈悲,把書房佈施與我,改為靜室,做個在家出家。我從今日起,就吃了長齋,到書房去獨宿,終日看經念佛,打坐參禪,以修來世。你可另娶一房,當家生子。隨你做小做大,我都不管,只是不要來攪我的清規。」說完,跪下來拜了四拜,竟到書房去了。

  裡侯勸他又不聽,扯他又不住,等到晚上,只得攜了枕席,到書房去就他。誰想他把門窗戶扇都封鎖了,猶如坐關一般,只留一個丫鬟在關中服事。裡侯四顧彷徨,無門可入,只得轉去獨宿一宵。

  到次日,接了丈人丈母進去苦勸,自己跪在門外哀求,怎奈他立定主意,並不回頭。過了幾時,裡侯善勸勸不轉,只得用惡勸了。吩咐手下人不許送飯進去,他餓不過,自然會鑽出來。

  誰想鄒小姐求死不得,情願做伯夷、叔齊,一連餓了兩日,全無求食之心。裡侯恐怕弄出人命來,依舊叫人送飯。

  一日立在門外大罵道:「不賢慧的淫婦!你看甚麼經?念甚麼佛?修甚麼來生?無非因我相貌不好,本事不濟,不能夠遂你的淫心,故此在這邊裝腔使性。你如今要稱意不難,待我賣你去為娼,立在門前,只揀中意的扯進去睡就是了。你說你是個小姐,又生得標緻,我是個平民,又生得醜陋,配你不來麼?不是我誇嘴說,只怕沒有銀子,若拚得大注銀子,就是公主西施,也娶得來!你辦眼睛看我,我偏要娶個人家大似你的、容貌好似你的回來,生兒育女,當家立業。你那時節不要懊悔!」

  鄒小姐並不回言,只是念佛。

  裡侯罵完了,就去叫媒婆來吩咐,說要個官宦人家的女兒,又要絕頂標緻的,竟娶作正,並不做小。只要相得中意,隨他要多少財禮,我只管送。就是媒錢也不拘常格,只要遂得意來,一個元寶也情願謝你。

  自古道:「重賞之下,必有勇夫。」只因他許了元寶謝媒,那些走千家的婦人,不分晝夜去替他尋訪,第三日就來回復道:「有個何運判的小姐,年方二八,容貌賽得過西施。因他父親壞了官職,要湊銀子寄到任上去完贓,目下正要打發女兒出門,財禮要三百金,這是你出得起的。只是何夫人要相相女婿,方才肯許;又要與大娘說過,他是不肯做小的。」裡侯道:「兩件都不難。我的相貌其實不揚,他看了未必肯許,待我央個朋友做替身,去把他相就是了;至於做大一事,一發易處。

  你如今就進關去對那潑婦講,說有個絕標緻的小姐要來作正,你可容不容?萬一嚇得他回心,我就娶不成那一個,也只當重娶了這一個,一樣把媒錢謝你。」那媒婆聽了,情願趁這注現成媒錢,不願做那樁欺心交易,就拿出蘇秦、張儀的舌頭來進關去做說客。

  誰想鄒小姐巴不得娶來作正,才斷得他的禍根,若是單做小,目下雖然捉生替死,只怕久後依舊要起死回生。就在佛前發誓道:「我若還想在闕家做大,教我萬世不得超升。」媒婆知道說不轉,出去回復裡侯,竟到何家作伐。約了一個日子,只說到某寺燒香,那邊相女婿,這邊相新人。

  到那一日,裡侯央一個絕標緻的朋友做了自己,自己反做了幫閒,跟去偷相。兩個預先立在寺裡等候。那小姐隨著夫人,卻像行雲出岫,冉冉而來,走到面前,只見他:眉彎兩月,目閃雙星。摹擬金蓮,說三寸尚無三寸;批評花貌,算十分還有十分。拜佛時,屈倒蠻腰,露壓海棠嬌著地;拈香處,伸開纖指,煙籠玉筍細朝天。立下風暗嗅肌香,甜淨居麝蘭之外;據上游俯觀發彩,氤氳在雲霧之間。誠哉絕世佳人,允矣出塵仙子!裡侯看見,不覺搖頭擺尾,露出許多歡欣的醜態。自古道:「兩物相形,好醜愈見。」那朋友原生得齊整,又加這個傀儡立在身邊,一發覺得風流俊雅。

  何夫人與小姐見了,有甚麼不中意?當晚就允了。是侯隨即送聘過門,選了吉日,一樣花燈彩轎,娶進門來。

  進房之後,何小姐斜著星眸,把新郎覷了覷,可憐兩滴珍珠,不知不覺從秋波裡瀉下來。

  裡侯知道又來撒了,心上思量道:「前邊那一個,只因我進門時節嬌縱了他,所以後來不受約束。古語道:『三朝的新婦,月子的孩兒,不可使他弄慣。』我的夫綱,就要從今日整起。」主意定了,就叫丫鬟拿合巹杯來,斟了一杯送過去。何小姐籠著雙手,只是不接。

  裡侯道:「交杯酒是做親的大禮,為甚麼不接?我頭一次送東西與你,就是這等裝模作樣,後來怎麼樣做人家?還不快接了去!」何小姐心上雖然怨恨,見他的話說得正經,只得伸手接來,放在桌上。

  從來的合巹標不過沾一沾手,做個意思,後來原是新郎代吃的。裡侯只因要整夫綱,見他起先不接,後來聽了幾句硬話就接了去,知道是可以威制的了,如今就當真要他吃起來。對一個丫鬟道:「差你去勸酒,若還剩一滴,打你五十皮鞭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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