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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卷 乞兒行好事 皇帝做媒人(7)


  及至走了三日,窮不怕細問解人,方才說出原故:原來是聖上知道高陽縣裡有這樁大冤大枉的事,特差兩個校尉來捉知縣、鄉紳,並提一干人犯,帶到京中,要親自發落的。那唱名點解官府,是本處按院,聖旨著他協拿的。

  窮不怕知道原由,卻像死了幾七從新活轉來的一般,那裡喜歡得了!但不知皇帝坐在深宮,何從知道外面的事?就是有人傳說進去,也只該發與本處撫按從新審鞫,超豁我的死罪罷了。為甚麼皇帝自己做官,替叫化子審起事來?一路猜疑到京,再不明白。

  及到解到北京,校尉啟奏皇上說:「高陽一起人犯提解到了。」皇上果然坐殿,親自研審。先把知縣叫上去,問他:「這個乞兒怎見得是強盜?這個元寶怎見得是真贓?為甚麼不審的確,就把無辜之人定了死罪?」知縣說:「本犯手裡現有劫去的元寶可憑,元寶上面現有解戶、銀匠的姓名可據。況且審鞫之時,本犯親口供招,說打劫糧銀是實,犯臣才定死罪,怎敢屈害無辜?」皇上又叫鄉宦上去,問他:「為甚麼一毫身價不付,要白占良家子女?一毫影響沒有,要陷害無罪良民?

  這個乞兒與你有甚麼冤仇,定要置他於死地?」鄉宦道:「明中赤契,買人為婢,怎敢白占子女?真贓實犯,首他到官,怎敢羅織無辜?犯臣為他打劫錢糧,害民誤國,從朝廷百姓起見,故此從公出首,其實與他沒有私仇。」

  皇上又叫婦人上去,問他:「這個乞兒為甚麼原故,就肯助你一個元寶,莫非與他有甚麼私情,故此這等相厚麼?」婦人道:「犯婦只因女兒被占,終日跪在鄉宦門前磕頭,他出來叫化,日日撞著,動了惻隱之心。起先還只肯助我一半,要留一半養命,恐怕餓死了,辜負救他之人;後來見滿城財主分文不肯幫助,他看不過,方才做了暢漢,一分不留。犯婦守寡多年,並無失節之事。就要失節,為甚麼不相處一個好人,卻與叫化子通起奸來?」皇上審完了眾人,方才叫到窮不怕。窮不怕俯伏在地,不敢抬頭。

  皇上問他道:「窮不怕,你這個元寶與那個戒指,委實是打劫來的,還是別人與你的?照直說來,不可回護。」窮不怕道:「萬歲爺在上,窮不怕雖是個乞兒,也是有些操守、有些氣節的人,怎肯做越理犯法之事?那元寶,其實是太原城裡一個嫖客,見乞兒做人疏財仗義,幾乎餓死,贈與乞兒做本錢的,那個戒指,是太原城裡一個妓婦,曾受過乞兒的恩惠,見嫖客贈了這注銀子,恐怕乞兒留不住,又要送與別人,故此把乞兒帶在手上,戒浪用的。有根有據,並非來歷不明,求萬歲爺超豁。」

  皇上道:「這等說來,你雖不曾打劫,或者是那個嫖客打劫來的也不可知。知縣夾你的時節,你為甚麼砂招出他來?招出他來,就脫了你的死罪了。」窮不怕道:「那個嫖客生得方面大耳,著實有些福相,決非盜賊之徒,怎好冤民作賊?就作他是打劫來的,他好意把錢財贈我,我不將恩報也罷了,怎好扳出他來,教他替我問罪?所以寧可自己死,決不扳扯別人。」

  皇上道:「這等說,你果然是個好漢,怪不得道路之人個個稱讚你。這等那個嫖客你如今若遇著了他,可還認得麼?」窮不怕道:「他是乞兒一個大恩人,時時刻刻放在心上,就是睡夢之中,卻像立在面前的一般,恨不得買塊沉香,刻他一個相貌,終日燒香禮拜的人,怎麼會忘記。」

  皇上道:「你方才說他生得方面大耳,有些福相,不知他與寡人面貌還是那一個生得齊整?賜你抬起頭來相一相看。」還是那一個生得齊整?賜你抬起頭來,把皇上的面貌仔細一相,不覺大驚小怪,伸頭縮頸,心上有話,不敢說出口來。皇上道:「看你這個光景,莫非寡人的面貌,與他有些相似麼?」窮不怕把舌頭拳在口裡,試了幾試,方才答應道:「是,他的面孔果然與龍顏相似。」

  皇上笑一笑道:「若不相似,你如今被庸官勢宦處死在獄中,不得到這邊來了。老實對你說,那贈你元寶的嫖客,就是寡人。寡人只為要訪民間利弊,所以私行出宮。偶然游到太原,在妓女劉氏家中住了幾日,只不好說出姓名。連妓女劉氏也只說我是遠方客人,不知就是當今正德皇帝。那日無心之中,不曾檢點,贈你那個元寶,後來思想起來,著實替你害怕,豈有叫化之人帶了元寶,不弄出事來之理?及至後來游至高陽,看見張張告示,知道你果然弄出事來。寡人又在地住了一日,把你受害的原故細細訪在肚裡,然後進京。進京之後,就差人來救你。你如今冤也伸了,禍也脫了,窮不怕的好處,天下都知道了,勸你以後這樣險事少要去做,留條性命,吃幾年飽飯罷。」

  說了這幾句,就把知縣、鄉宦一齊叫上去發落。對知縣道:「虧你做官的人,一些民情也不知,一些吏弊也不諳。他若果然是個強盜,本處打劫的銀子還該運到別處去,怎麼肯把別處打劫的贓物反帶到本處來?你說元寶上面有名字可據,這等你劫去之後,從新解的的元寶,難道是沒有名字的麼?寡人發到各處去用,難道也是打劫來的不成?

  就說事有可疑,也該明察暗訪,待千真萬確之後,才動刑具,才定死罪,也不為遲。為甚麼不管好歹,就動夾棍?不問虛實,就正典刑?問人他一個死罪也罷了,還把夾棍套在腳上,叫他扳害良民。還虧他果然仗義,不肯招出送元寶的人來;若還招出姓名,說了窩處,連寡人都是你的囚犯了。即此一事胡塗,不知你往日做官,屈死了多少百姓!」說完,發與錦衣衛,重打四十棍,削職為民,以為不公不明之戒。

  又對鄉宦道:「你做仕宦的人,也曾做過官府,管過百姓,為甚麼占人子女,又要冤害良民?居鄉如此,平日做官可知。你的罪重似縣官,沒有多話吩咐你。」發與刑部,立刻梟斬,為行勢虐民之戒。

  這些人犯個個都發落去了,只有婦人的女兒跪在金鑾殿下,不曾叫得著。皇上抬頭看見,就叫宣那女子上來。這個女兒原有十二分姿色,起先被妒婦磨滅壞了,所以蓬頭垢面,不似人形;如今離了妒婦,十幾日不吃皮鞭,面上血痕消了,就有些紅裡透白起來,走到皇上面前,盡有一種嫣然之致。

  皇上把他從頭至腳看了一遍,就對窮不怕道:「寡人知道你沒有妻子,看這女子盡有福相,你當初為他一人受了百般磨折,若不把他配你,還教他嫁那一個?就是寡人做媒,成就你這樁好事。」說了這一句,就教他夫婦兩個在金鑾殿上拜堂。

  拜完之後,又對窮不怕道:「你這樣好人,莫說乞丐之中沒有第二個,就是衣冠裡面也尋不出來。寡人眼見這些好處,豈有不擢居民上之理?如今就要吩咐吏部,教他補你一個清要之官,替百姓做些好事,也強如在乞丐裡面仗義疏財。」

  窮不怕叩頭道:「萬歲在上,別的賞賜臣民只管謝恩,惟有這樁事不敢奉詔。衣冠乃朝廷之名器,怎麼好賜與乞丐之人?

  臣叫化十年,足跡遍於天下,誰人不知窮不怕是個有名的乞兒!一旦頂冠束帶,立於縉紳之間,使人見了,視冠裳為穢器,等俸一祿於殘羹,不說叫化之中賢愚不等,只說朝廷之上貴賤不分。萬一賢人君子都掛冠逃遁起來,萬歲的天下與誰人共理?難道叫臣領些叫化子來替朝廷做事不成?所以這一樁事斷斷不敢奉詔。」

  皇上見他說得理正,雖然不好相強,心上畢竟丟他不下,躊躇了一會,又對他道:「不肯做官,也是你的好處,我如今別有個賞賜到你。那妓女劉氏已隨寡人入宮,現拜貴妃之職。你當初曾與他結為姊妹,我就把你賜姓為劉,使異姓聯為同族,封你做個皇親國戚何如?」

  窮不怕想了一會,方才答應道:「皇親國戚雖然榮貴,還有官無職,與臨民治國的不同。自古道『皇帝也有草鞋親』,就下賤些也無礙,這等說臣就要奉詔了。」當日謝了皇恩,回到寓處與周氏成親。

  滿朝文武見他封了一皇親,那一個不來慶賀?後來皇上的寵眷日隆,賞甚厚,又賜他一個宅子,住在皇城裡面,榮華富貴,享用不了。

  起先窮不怕,後富貴太過,倒有些怕起來。只恐命輕福薄,承載不起,要生出意外之災,惹出非常之禍,所以見人一味謙虛,不敢放肆。朝中文武百官,稱他為「老先生」,他稱別人,不論尊卑,一概「老爺」到底,自己稱為「小人」。

  自做皇親之後,還時常扮做叫化子,出去私行,訪民間利弊。凡有興利除害之事,就入宮去說,勸皇上做。後來生了三子,都為顯官。自己活到八十八歲,才終天年。

  這是從來叫化之中第一個異人,第一件奇事。看官們看了,都要借他來警策一番,切不可也把「叫化」二字做回護,說乞丐之人我不屑學他,反去做乞丐不為之事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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