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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卷 清官不受扒灰謗 義士難伸竊婦冤(1)


  詩雲:
  從來廉吏最難為,不似貪官病可醫。
  執法法中生弊竇,矢公公裡受奸欺。
  怒棋響處民情抑,鐵筆搖時生命危。
  莫道獄成無可改,好將山案自推移。

  這首詩是勸世上做清官的,也要虛衷舍己,體貼民情,切不可說我無愧於天,無怍於人,就審錯幾樁詞訟,百姓也怨不得我。這句話,那些有守無才的官府,個個拿來塞責,不知誤了多少人的性命。所以怪不得近來的風俗,偏是貪官起身有人脫靴,清官去後沒人屍祝,只因貪官的毛病有藥可醫,清官的過失無人敢諫的緣故。

  說便是這等說,教那做官的也難。百姓在私下做事,他又沒有千里眼、順風耳,那裡曉得其中的曲直?自古道「無謊不成狀」。要告張狀詞,少不得無中生有、以虛為實才騙得准。

  官府若照狀詞審起來,被告沒有一個不輸的了。只得要審口供。

  那口供比狀詞更不足信,原、被告未審之先,兩邊都接了訟師,請了干證,就像梨園子弟串戲的一般,做官的做官,做吏的做吏,盤子又盤,駁了又駁,直說得一些破綻沒有,方才來聽審,及至官府問的時節,又像秀才在明倫堂上講書的一般,那一個不有條有理,就要把官府騙死也不難。

  那官府未審之先,也在後堂與幕賓串過一次戲了出來的。

  此時只看兩家造化,造化高的合著後堂的生旦,自然贏了;造化低的合著後堂的淨醜,自然輸了,這是一定的道理。

  難道造化高的裡面就沒有幾個僥倖的、造化低的裡面就沒有幾個冤屈的不成?所以做官的人,切不可使百姓撞造化。我如今先說一個至公至明、造化撞不去的,做個引子。

  崇禎年間,浙江有個知縣,忘其姓名,性極聰察,慣會審無頭公事。一日在街上經過,有對門兩下百姓爭嚷。一家是開糖店的,一家是開米店的,只因開米店的取出一個巴鬥量米,開糖店的認出是他的巴鬥,開米店的又說他冤民做賊,兩下爭鬧起來。見知縣抬過,結住轎子齊稟。

  知縣先問賣糖的道:「你怎麼講?」賣糖的道:「這個巴鬥是小的家裡的,不見一年,他今日取來量米,小的走去認出來,他不肯還小的,所以稟告老爺。」知縣道:「巴鬥人家都有,焉知不是他自置的?」賣糖的道:「巴鬥雖多,各有記認。這是小的用熟的,難道不認得?」說完,知縣又叫賣料的審問。

  賣米的道:「這巴鬥是小的自己辦的,放在家中用了幾年,今日取出來量米,他無故走來冒認。巴鬥事小,小的怎肯認個賊來?求老爺詳察。」知縣道:「既是你自己置的,可有甚麼憑據?」賣米的道:「上面現有字號。」知縣取上來看,果然有「某店置用」四字。又問他道:「這字是買來就寫的,還是用過幾時了寫的?」賣米的應道:「買來就寫的。」知縣道:「這樁事叫我也不明白,只得問巴鬥了。巴鬥,你畢竟是那家的?」一連問了幾聲,看的人笑道:「這個老爺是癡的,巴鬥那裡會說話?」知縣道:「你若再不講,我就要打了!」果然丟下兩根簽,叫皂隸重打。

  皂隸當真行起杖來,一街兩巷的人幾乎笑倒。打完了,知縣對手下人道:「取起來,看下面可有甚麼東西?」皂隸取過巴鬥,朝下一看,回復道:「地下有許多芝麻。」知縣笑道:「有了干證了。」叫那賣米的過來:「你賣米的人家,怎麼有芝麻藏在裡面?這分明是糖坊裡的傢伙,你為何徒賴他的?」

  賣米的還支吾不認,知縣道:「還有個姓水的干證,我一發叫來審一審。這字若是買來就寫的,過了這幾年,自然洗刷不去;若是後來添上去的,只怕就見不得水面了。」即取一盆水,一把筅帚,叫皂隸一頓洗刷,果然字都不見了。

  知縣對賣米的道:「論理該打幾板,只是怕結你兩下的冤仇。以後要財上分明,切不可如此。」又對賣糖的道:「料他不是偷你的,或者對門對戶借去用用,因你忘記取討,他便久假不歸。又怕你認得,所以寫上幾個字。這不過是貪愛小利,與逾牆挖壁的不同,你不可疑他作賊。」說完,兩家齊叫青天,磕頭禮拜,送知縣起轎去了。那看的人沒有一個不張牙吐舌道:「這樣的人,才不枉教他做官。」至今傳頌以為奇事。

  看官,要曉得這事雖奇,也還是小聰小察,只當與百姓講個笑話一般,無關大體。做官的人,既要聰明,又要持重。凡遇鬥毆相爭的小事,還可以隨意判斷;只有人命、姦情二事,一關生死,一關名節,須要靜氣虛心,詳審複讞,就是審得九分九厘九毫是實,只有一毫可疑,也還要留些餘地,切不可草草下筆,做個鐵案如山,使人無可出入。

  如今的官府只曉得人命事大,說到審姦情,就像看戲文的一般,巴不得借他來燥脾胃。不知姦情審屈,常常弄出人命來,一事而成兩害,起初那裡知道?如今聽在下說一個來,便知其中利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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