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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卷 乞兒行好事 皇帝做媒人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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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些陪賓看了,個個都掩口而笑。顯宦道:「我說你的胸中,不過一兩點墨水罷了,曉得做甚麼詩。才寫得兩個字,就住了手,世上有兩個字一首的詩麼?」乞兒道:「不瞞老爺說,乞兒的才雖然不如李太白,平日做詩的毛病卻與他一般,先有了鬥酒,然後才有詩百篇。若還要我幹做,其實是做不出的。」 顯宦道:「就賞他一碗酒。」管家斟了一大碗,放在桌上,乞兒一吸而盡,提起筆來,依舊寫個「一」字,寫個「上」字,又丟下筆來,袖手而立。顯宦大怒道:「為何又是這兩個字,寫了這兩個字又不動了?」乞兒道:「只因才多酒少,接濟下來,所以筆機乾澀,寫不成篇。求老爺再賜幾碗,還你一揮而就。」顯宦道:「這等再賞他一碗。」管家又斟一碗與他。 他吃盡了,提起筆來,增上個「又」字,再寫「一上」二字,依舊丟下筆來,袖手而立。顯宦道:「如今還有甚麼講?」 乞兒道:「畢竟是酒少的原故,若飲盡此壺而詩不成者,罰以金穀酒數。」顯宦對家人道:「我明曉得他是騙酒吃,就拚這一壺舍他,若還再做不出,一總與他算帳就是了。」乞兒一手舉筆,一手拿碗,叫管家不住的斟。吃了一碗,仍寫「一上」二字。那些陪賓見他寫來寫去,不過是這兩個容易字,知道是白丁無疑了,正要打點報仇,不想吃完之後,就把這幾個容易字眼湊成一句,後面又續上三句,恰好是一首眺望的詩。顯宦取去一看,不覺大驚大笑,喝采起來。其詩雲: 一上一上又一上,一上直與青天傍。 等閒回首白雲低,四海五湖同一望。 顯宦捏了這幅詩箋,扯那幾個陪賓到背後去商議,說此人口氣極大,必非以下之人,要拉他入席同飲。那幾個陪賓眾口一詞,都說朝廷重臣與乞丐之人同坐,近於失體,旁人傳播開去,有礙官箴。顯宦躊躇了一會,掉轉身來,正要與他說話,不想他詩成之後,飄然而去,任憑呼喚,再不回頭。 顯宦沒奈何,只得吩咐一個管家尾他下山,察其動靜。只見走到山腳之下,有三、四個絕標緻的名妓接他下船,替他除去破帽,脫去破衣,換了新巾豔服,大家笑做一團,開船飲酒而去。連岸上的人,也都拍掌,呵呵笑個不住。 管家問道:「方才上船去的是何等之人?為甚麼原故假裝這個模樣?」 岸上人道:「這是本處一個解元相公,姓唐名寅,表字伯虎。字畫文章俱是當今第一,極喜詼諧玩世人,人都叫他風魔解元。起先你家老爺將要上山的時節,他的酒船泊在你們船邊,聞得你們船上開了一瓶好酒,他垂涎不過。後來見你老爺上山,他對那些名妓道:『怎麼樣生個法子,走上山去騙他幾杯,嘗一嘗滋味才好。』有個名妓道:『如今的仕宦,那個不曉得名士之中有個唐伯虎,你拚得寫個名帖走去拜他,怕他不留你坐首席?』唐伯虎道:『寫晚生帖子干謁要津,是當今名士的長技,我一向恥笑他們的,此戒斷不可破。況且明明白白走去撞席,也覺得沒有波瀾。須要生個妙法,去吃了他的酒來,還不使他知道姓名,方才有趣。』有個名妓道:『這等說,除非做齊人乞食的故事,方可必得,只怕你沒有這副臉皮。』唐伯虎道:『才人玩世,何所不可?畢吏部為酒而做賊,賊尚可做,況于乞丐乎?』隨即換了破衣破帽,扮做叫化子,走上山來騙酒吃。方才下山的時節,我見他沉醉醺醺,想是中了他的詭計了。」管家就把做詩吃酒的話,與他說了一遍,如飛走上山去,回復主人。 顯宦大驚道:「原來就是唐伯虎!這樣一個大名公,竟與他當面錯過,可惜可惜!」埋怨那些陪賓道:「我原要禮貌他,都是兄們不肯,阻塞賢路,使他做了玩世不恭的畸人,使我做了賢愚不辨的俗吏。這樁奇事,將來必傳。萬一有人做起戲來,我面上這兩筆水粉,是兄們見惠的了。」把那幾個陪賓說得啞口無言,羞慚滿面。 第二日備了一副盛禮,又攜了一樽葡萄釀,進城去訪唐伯虎。唐伯虎辭了禮物,止受名酒一樽,當面開了,與他盡歡而別。臨別之時,顯宦問他求畫。他就把昨日的故事,畫做一幅著色山水,叫做《六如山人乞食圖》。這幅名畫與這樁韻事,至今流傳,以為實跡。 他雖然不是真正乞兒,卻也擺了一時三刻的糙碗,穿了七拼八補的衲頭,騙許多好酒吃下肚,還博個風流豪傑之名。這是文人墨客的故事了。 那個忠臣義士,去今不遠,就出在崇禎末年。自從闖賊破了京城,大行皇帝遇變之後,凡是有些血性的男子,除死難之外,都不肯從賊。家亡國破之時,兵荒馬亂之際,料想不能豐衣足食,大半都做了乞兒。 聞得南京立了弘光,只說是個中興之主,個個都伸開手掌,沿途抄化而來,指望輔佐明君,共討國賊。誰想來到南京,見弘光貪酒好色,政出多門,知道不能中興,大失從前之望。 到那時節,卑田院中的隱士熬不得饑餓,出來做官的,十分之中雖有八九分,也還有一二分高人達士,堅持糙碗,硬著衲衣,甯為長久之乞兒,不圖須臾之富貴。 所以明朝末年的叫化子,都是些有氣節、有操守的人。若還沒有氣節,沒有操守,就不能夠做官,也投在流賊之中,搶擄財物去了,那裡還來叫化?彼時魚龍混雜,好歹難分,誰知乞丐之中盡有人物。 直到清朝定鼎,大兵南下的時節,文武百官盡皆逃竄,獨有叫化子裡面死難的最多,可惜不知姓名,難於記載。只有江寧府百川橋下投水自盡的乞兒,做一首靖難的詩,寫在橋堍之上,至今膾灸人口。其詩雲: 三百餘年養士朝,一聞國難盡皆逃。 綱常留在卑田院,乞丐羞存命一條。 這豈不是乞丐裡面的忠臣義士?話體煩絮,且把正事說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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